王妍没问王同知为什么,她是经常在街面上厮混的人,人情世故上比周韶华通透得多。
在开封和袁知府的两场较量,站在百姓和长远的角度来看,周韶华是对的。可他若真想在仕途上走得更高更远,这样行事却万万不行。
将袁知府得罪个透彻,也就得罪了袁知府一系的所有人。朝堂上处处树敌,不被整死已是万幸。
再说‘黑死病’的抗争,那就更为复杂厉害。以卑微官职对抗朝廷大员,跟随他的所有人都得赌上身家性命。他赢了得罪朝廷重臣前程阻力无数,他输了那便是万劫不复鸡犬遭殃。
这样的人,不是合格的政客。
所以周家要打磨他,那在情理之中。只是这一打磨,不知道又是多少年!
虽然情理想了一大堆,可王妍心里还是隐隐觉得这件事和自己有关:难道是周家察觉了周韶华对事情的隐瞒……
她心里晦涩难安,想去看一眼周韶华。可盱一眼面前的阿爹,最终也什么话都没敢说。
“回吧,周家的家世咱们管不得也管不了。”王同知注意看着王妍的表情,没看出什么异样才放下心来:“往后在府上学规矩,再也别掺和外头的事。”
王妍乖巧的嗯了一声,跟着王同知回了家。
之后的日子枯燥沉闷,不是在女夫子的课堂上打瞌睡,就是学刺绣的时候扎手指。几天下来,王妍又瘦了一圈,眼里的精气神也淡了下来。
没事的时候她时常站在院子里望天,望着望着就伤感起来:“往后的一辈子,我都要被关在这四方天里了吗?”
大夫人和周姨娘倒欢喜她的改变,两人兴致很高的为王妍筛选着如意郎君。
“这个张德兴不错,虽说家里贫寒些,父亲也仅是个城门官。可他前年已经中了举人,只要再中了进士那就是前程锦绣。”
大夫人笑吟吟的看周姨娘一眼,看她面有喜色才又接着道:“你要是觉得行,咱便先让官媒去探探口风?”
周姨娘仔细看了张德兴的介绍,感激的朝大夫人行礼:“单凭夫人做主。”
想着王妍不安生,又道:“妍儿近来看着还好,我就怕她野惯了收不住。我看男方今年也十九了,若说成了不如就早些成亲。”
大夫人也是这个意思:“只要你舍得就行。”
在她们看来,王妍配那个张德兴是绰绰有余,只要媒人去说张家没有不愿意的。毕竟王妍的家世摆在这里,模样心性也没得挑。就张家那小门小户,人丁单薄主母有病的条件,哪有挑王妍的份。
所以,周姨娘几乎以为这事能定下了,晚上便探了王妍的口风。
母女俩并排坐在床沿,周姨娘拉着王妍的手道:“你别嫌对方家世不好,人员简单你嫁过去才少麻烦。婆婆身体不好,也就不会过多插手你们小两口的事情。更要紧的是他爹官小,处处得仰仗你阿爹关照,他家不敢给你穿小鞋、摆脸子。”
不知道为什么,王妍突然就想起了周韶华。以前没觉得,今天想起来却觉得他真是好看,连寻常发冷的面庞都温和柔软了几分。
看她面有苦色,周姨娘以为她不满意,接着劝道:“也不是一直就那么寒酸,人张公子勤学上进,前年就中了举人,等两年再下场考得进士,你的好日子就到了。”
王妍胸中便堵得难受:周韶华也是前年中的举人,若不是走开封惹恼了周家,等两年也该下场了。
哎,也不知道周家要打磨他多久,可不敢真耽误了后年的考试。
“你在想什么呢,我说的你都听见没有?”
周姨娘拿食指点她脑门,脸上全是愠色:“成不成的,这家也是最好了。谁让你不是从大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呢。咱们这样的身份,真巴望着高门大户,那就只有当妾的份。”
“我是担心张家看不上我!”王妍收回思绪,将头靠在姨娘肩上,悠悠道:“我是渔家身,说起来是下九流贱民,往开……”
“你放心,没他们嫌弃你的份。”
周姨娘急吼吼打断王妍,王妍便知道她对张家真的很满意。于是,王妍便将后头的话咽了下去:左右是被关在四方天里熬日子,嫁到谁家不是一样?只要姨娘和大夫人高兴,那就行了。
王妍这边点了头,大夫人那边就张罗开了。
转眼就是初秋,这天天色不错,一早就有喜鹊在高枝上渣渣报喜。刚用过早饭,媒人就上了王家的门。一大堆吉祥话说下来,官媒便要了王妍的生辰八字,笑吟吟道:“夫人等着好消息吧,合了八字便该下小定了。”
大夫人心里欢喜,打赏了媒人便要带着王妍去裁嫁衣:“光绣花色就得四五个月,再有不合适的地方改一改,少不得要大半年。咱们今天去定,明天开春正是吉日。”
王妍觉得太早了,小定还没下这亲事就做不得准。万一有个变故,那不是惹人笑话?
可这些话她没有说,她已经一个多月没出过门了。再不去街面上逛一逛,她真要憋闷得背过气去。
扬州比她去开封之前还要繁华,林林总总的精美商铺,人来人往的街市,四处叫卖的小贩,处处都勾勒着繁华兴旺。
王妍看着却有些皱眉:“开封遭难的时候商人就哭天喊地的说生意做不下去,各路商品在路上压着流通不了,成本眼见着往上涨。之后又大肆捐款捐物,虽不至于伤元气,也该有影响才对。怎么不但毫无影响,还更胜当初?”
“女孩子家家的,掀轿帘像什么样子?”大夫人放下王妍挑起的帘子,之后又是一番三从四德的大道理。
王妍默默听着,等她讲完了还是忍不住问了自己疑惑。大夫人倒毫不在意:“商家的话也信得?他们藏的银子比粮食都多,这点风浪可上不了他们元气。”
哪里是银子的事?水路陆路都封着要先运送赈灾物资,他们便是拿银子砸货物也送不走过不来。王妍才从开封回来,知道陆路解禁也是最近的事,如此推断,就不该现在就比之前更加繁华。
“好了,别乱想了。繁华难道还有错处!”
官夫人最常关顾的成衣铺子‘锦衣阁’到了,大夫人便拉了王妍进门选料子。王妍也只得先将心头疑惑压下去。
她没想到会在铺子里遇见周韶华!
他依旧是冷冰冰的刻板样子,见到王妍的时候目光有一瞬的晶亮欢喜。大夫人过去和周夫人说话,王妍和周韶华也捞到说两句话的机会。
王妍有很多话想说:你最近怎样,新活计可已经上手?心里是否憋屈,学业可千万不能耽误;还有我那件事,你为什么会替我隐瞒……
可时间太紧,两位夫人又不时防备的看向他们。王妍只得挑最要紧的道:“我觉得扬州的商人不对劲。你抽空查一下看他们的货物都怎么运过来的。”
周韶华也察觉到了不对:“这几天我仔细看了,市面上很多北方产的物件。按理,这时候绝对不可能过来这么多。”
“汪家最擅钻营,你多注……”
“妍儿,快过来挑看料子。”话还没说完,大夫人就亲自扯了王妍过去。看着周夫人的脸色,好像很不愿意她和周韶华牵扯,哪怕说一句话都不行。
为解开周夫人的心结,大夫人还压低嗓音刻意说了一句:“我带着妍儿来做嫁衣,她和张家的婚事只怕能说成。”
周夫人这才笑着打听了两句,之后看王妍的眼神都柔和起来。
王妍下意识朝周韶华看去,依旧只看见了冰冷得有些木讷的神情。显然,他很不在乎这些。
王妍有些心酸,却又震惊于自己的心酸!
我在难受什么?莫非还指望着和他共结连理?想到共结连理,王妍的心更疼了,她突然意识到她喜欢上了周韶华!若是和他,她竟然不那么抵触被关在四方天!
这意识让王妍慌乱,她小心翼翼的看一眼周韶华发现他竟然也在看她。她心肝差一点就跳出胸腔,急急转头避开才克制住没有乱想。
和周韶华错身而过的时候,王妍听见他小声问她:“你愿意?”
王妍的眼睛一下就湿了,她下意识偏头去看他,没来得及转过去却被大夫人猛然拖着往前走了两步。
于是,她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便转上了楼梯。再回头,只看见转角处挂着的精细成衣。
周韶华却一直看着王妍消失的方向。他和张德兴是同窗,知道他长相出众、才学卓越、品行端正,王妍要真嫁过去,往后肯定会有好日子。
可是,心里怎么就那么不愿意呢?她怎么受得了张德兴的古板无趣,她那么跳脱没有规矩,怎么受得住张家的束缚,一门心思只为张家生儿育女?
想到生儿育女,周韶华袖中的手竟握成了拳。他突然意识到,他喜欢上了王妍,他不能让她就这样嫁给别人!
周夫人一直注意着儿子的神色,见他看着王妍消失的方向失魂落魄,心就不住的往下沉:“你姨母已经带着你裴表妹从京城往扬州来,过两天就该到了。你爹的意思,这次来就把你和裴裴的亲事定好。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都收一收放一放,省得为不相干的人惹来祸事。”
说到‘不相干的人’和‘祸事’的时候,周夫人刻意往楼上看了一眼,特指王妍的意思再明显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