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闻此言,章穆神色一正,沉声道:“公主,灵武君足下至今最大憾事便是王后之薨,此事会令灵武君一反常态,情难自禁,怒难自禁,若公主想知此事,还是由灵武君足下亲口而言最好。章穆不愿多言,并非是想对公主有所隐瞒,而是非所亲历者,实是不能深明其痛,由章穆口中说出之事,难及灵武君足下之痛万一。”
见齐姜怔然不语,似是听而不闻,章穆又道:“公主,足下十二岁时,曾去魏国寻到当年奉命下毒加害卫君的两个魏国将士,常人若是寻到这些与己有怨仇之人,必是杀之以快,但足下并非如此,足下只是一一详问了当年卫君受害的情形,便放走那两个将士。墨司空曾问过足下,为何不杀了那两人。足下说道,我寻他们相问,只为能更明了伯舅之痛与母亲之痛,他们受命于人,杀了他们又有何用?足下心智远非常人可及,坚忍无比,今早虽因听到田卫夫人之事而乱了心神,以至与陛下拔剑相见,也是痛极而怒,情伤有恨,身为旁人,实是难以明了,更难劝解,唯望足下能得解心结,若公主温言相对,想必足下也更能心安。”
此话说完,章穆静立一边,许久才听到齐姜弱声说道:“多谢章大夫实言相告,让我好好想想。”
章穆拱手行礼:“世间事种种烦扰,无人可逃,还请公主放宽心怀,章穆先告退。”
待章穆离开后,齐姜再也无力支撑,伏倒在榻上,顿觉悲从中来,泪坠锦枕,难以断绝,今日所知种种虽只是只言片语,却足以让她如坠深渊,惊心痛极。
即使未能详知庄姬夫人和田卫夫人的旧事,但她也已明了,庄姬夫人亡故,田卫夫人离家,要寻因缘,除了卫国君卫照之死外,不会再有其他事由。
苍茫大地上,强者压弱的杀戮,犹如花开花落,没有了断之日,多少小国慢慢消失,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从山上滚下的巨石,无可阻拦,巨石之下,多少生命便被无声无息地吞噬了。
齐姜突然便想起她的王兄齐涧,本是个无心王位的人,但身为齐国嫡长子,终是无法逃离宿命,她真的怕温润如玉的王兄也会被笼罩在一片刀光剑影中,如果有一日,她也如庄姬夫人那般,看着自己王兄被他人所害而无能为力时,她不能想象自己到时会如何。
庄姬夫人,田卫夫人都有着雄霸一方的夫婿,依然是看着亲人罹难,而无法施助。
换作是她,又能如何?
这样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冰柱入心,不但痛,而且冷透身心,这么多年,她从来不曾试过如此害怕,怕到几乎不能面对,只想逃避。
就这样蜷缩在榻上,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更不知恐慌了多久,天色已经全暗,侍女们进来想点灯都被齐姜叱了下去,室内一片昏暗,静得令人恍然。
迷迷糊糊之际,齐姜突觉眼前光芒闪起,不自觉睁眼,只见几个侍女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点着室内宫灯,灯火映照中,便见到庄无忌已行到榻前。
齐姜呆呆地看着他,忘记了自己还是一脸的泪痕。
庄无忌望着她,双眼漆黑如玉,在灯火下灼灼生辉,伸出手一点点将齐姜脸上的泪痕抚去,说道:“阿衡,田茱儿已回来,你可要见她?”顿了一顿,又道:“齐王陛下昨日已带军回了都城,延平君退到了即墨城。”
齐姜并不答话,依然只是愣了般的看他。
庄无忌也是静静地望着她,过了一会,才道:“阿衡,你在担忧甚么?”
齐姜只觉心中有甚么砰的一声,断了,突然便推开他的手,大声道:“每一次你都问我,担忧甚么,每一次你都说,阿衡,不要担忧。伯苏师兄,你知道阿衡在想甚么吗?你知道阿衡想做甚么吗?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欢喜,什么时候会难过,我不知道你会担忧什么,我总要从他人之处,才知道你怒了,伤心了,而你从来不跟我说,什么都不说,我费尽心力地想,却又怕看不懂你心中所想,伯苏师兄,你不知道阿衡的害怕,我恨你,我恨死你了!”说到最后已是痛哭失声,难以自禁。
庄无忌被这劈头劈脑的一番话说懵了,有些无措地抓住齐姜的手,低声道:“阿衡,你别哭,别哭了……”
但齐姜却哭得更为大声,眼泪像倾泻的雨雾,停不下来。
庄无忌有了几分焦急,伸手紧紧抱住齐姜,却不知该说甚么才好。
齐姜伏在他肩上哭得更甚,心中那份无处宣泄的气闷逼得她忍不住狠狠地咬了一下庄无忌的肩头,一咬之下,气闷散了些。
庄无忌也不动,任由她这般作为。
齐姜哭着哭着,便慢慢收了眼泪,抽泣着伏在庄无忌肩上,闷闷地问道:“伯苏师兄,你痛不痛?”
“不痛。”庄无忌低头看着她的脸。
齐姜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恨恨地道:“你不痛,我痛。”说着又停了一会,才道:“今日,我听章大夫说了卫国……”见庄无忌一言不发,便赌气住口不说了。
庄无忌突而低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而后便拥着她,深深而吻。
齐姜吓得闭眼,几乎是魂魄飞散,神思惘然如在云端之中,全身都如虚脱了一般。
如此亲密的拥吻,他们从未试过,然而唇齿相依中,似乎有着浓浓的哀伤,齐姜闭着双眼,眼泪却忍不住又掉下来。
良久之后,庄无忌轻拥着她,轻轻道:“阿衡,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齐姜迷迷糊糊地点头,她还陷在刚才的旖旎中,分不清方向,任由庄无忌拉着走出了宫殿。
夜凉如水,更深露重,齐姜跟着庄无忌乘车出了都城后,便一人提着一盏兰灯下车步行在山路中,虽是初夏,但山间还是略有凉意,四周寂静,一片安宁。
行了一程又一程,庄无忌还没有停下脚步,齐姜却未曾觉得累,只是满怀好奇,庄无忌带她去的会是什么地方?
走着走着,眼前突然一亮,前方,成片的竹林随风飘荡,中有一条弯曲石路看不到尽头,盏盏兰灯挂在竹林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远远看着,仿若星河落人间,如梦如幻,安宁幽静。
走过长长小路,一片气势雄伟的开阔天地赫然展现眼前,暮色中可见一座陵墓依山而建,两排望不见尽头的石雕神兽守在陵道两旁,气势夺人,庄重肃穆。
“阿衡,我母亲便在这里。”庄无忌停下脚步,望着王陵,缓缓说道。
齐姜放下兰灯,对着王陵郑重地行了只敬天地,只敬父母的拜礼。
庄无忌回身执起她的手,踏上陵道,边行边说:“母亲一生有过最大的快乐,也有了最大的痛苦,所求也不多,只望我们兄弟姊妹几人可安然一生。”说着环顾四周,“人已去,也不过是烟消云散,身后之物造得再宏大再华贵又有何用?”话音里尽是一片落寞。
齐姜望着王陵,静静而听,这是庄无忌第一次对她说出心底所想,虽是寥寥几言,却让人徒生落寞和哀痛。
“母亲自从知伯舅薨那日起,便一病不起,再也不曾康复,病了两年,还是抛下我们离开。”庄无忌淡淡说道,“无暇的双眼便是那时哭盲了的,再也看不见事物。”
齐姜一怔,无暇,这是何等美丽的名字,她虽未曾见过庄无忌的这个妹妹,却早已心生怜惜,失去母亲之痛,她只要想一想,便足以体会了。
“伯苏师兄。”齐姜叫了一声,不由将他的手握得更紧,她知道,丧母之痛是抚慰不了的,但至少此时此刻,她在他的身边。
庄无忌侧首,眼神深深地望着她道:“阿衡,你刚才问我什么时候会难过,我一生很难过的时候已经过去,再也不会了。”
齐姜心弦颤抖,双眼又开始酸涩。
“阿衡,只要你不哭,我便不会难过了。”庄无忌见她双眼盈盈,几乎又要掉泪,便微微一笑,说道。
齐姜想哭又想笑,说道:“那你如何才会欢喜?”
“你若是不哭,我便也欢喜了。”庄无忌道。
齐姜脸色绯红,低喃道:“岂有这样说的,说了也是白说。”
两人执手相行,虽是不再说话,却觉心意相通,千言万语都尽化在无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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