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室内，暗香浮动，丝幔轻飘，齐姜靠在榻上，闭着双眸，过了一会又睁开，目光落在站在凭栏前的那道身影上。
自庄无忌带着她从田卫夫人住的小园回到宫室后，便一言不发地站在凭栏前，她这样反反复复地睁眼看他也有多时。
她深知庄无忌寡言的性情，但今日的庄无忌实是太反常态，不但对田单置之不理，有所失礼，更令她疑惑和心痛的是，今日的庄无忌身上不止有着骇人的冰冷，还隐隐有着一份她以前从不曾察觉的深深哀伤，一份隐藏在冰冷下，不想让人看到的哀伤。
她见过闲散的庄无忌，见过冷漠的庄无忌，见过淡薄的庄无忌，却从来不曾见过哀伤的庄无忌，她的师兄太像冷眼旁观世间一切的独行者，以至于她忽略了，原来他也是有哀伤的。
但是，更令她心痛的是，她竟然不知他究竟是为何哀伤？
虽是在鬼谷相伴八年，从稚稚孩童到了年少风华，但他们之间还是有着许多不相知的事。
如今虽然不再在鬼谷，昔日的安宁也不可复，但她将是他的妻，她很想知道他的喜和哀，想知道他的苦与乐，更想从今以后，风雨同舟，同喜同悲。
默然许久，齐姜终于自榻上起来，慢步走到庄无忌身边，未曾开口，庄无忌便回头望着她道：“阿蘅，田茱儿我已派人去寻，你无须担忧。”
望着庄无忌，齐姜突然发觉每次她为种种事由忧心时，他便早已为她安置好一切，但她却未曾在他忧心的时候，做过任何能为他分忧之事。
她很想说，我担忧你，仅仅四字，在心中翻腾，却始终没能说出口。
庄无忌抚了抚她耳鬓的发丝，说道：“阿蘅，我还有要事，晚上再回来陪你。”说完立刻转身离去。
看着庄无忌远去，齐姜只觉脸上一片冰凉，以手相拭，清泪满指。
数日来的种种忧虑之事剪不断，理还乱，她的心煎熬得如同被风吹雨打的落叶，零落了一地。
正坐在榻上暗自神伤时，一侍女进来禀报：“公主，春丰君，宝阳君求见。”
齐姜心里一动，忙道：“快请。”匆匆将脸上泪痕拭去，正装而坐。
片刻后，庄无拘和庄无尘齐齐而入，一番行礼后，又互相对望，神情都带着几分愁意，似是难以启齿。
齐姜见状，便道：“春丰君，宝阳君，你们可是有甚么要说与我听？”
庄无尘连连点头称是，对着庄无拘直使眼色。
庄无拘皱眉犹豫了一下，才道：“王嫂，今日王兄心有不悦，还请王嫂加以开解。”
“我知道。”齐姜道，“可我竟不知他为何而不悦？”说话时只觉心在隐隐作痛。
庄无尘立刻答道：“王嫂，今日王兄和君父为政事相争，君父……君父盛怒，把案桌掀翻，几欲动手打王兄，王兄便拔剑将君父的案桌砍碎，若不是侍卫冒死上前，也不知会如何。”
齐姜大惊失色：“为何如此？”
庄无尘摇摇头，道：“君父和王兄历来有争执，我担忧王兄，他今日有了极大怒意，几乎不能自控。”
庄无拘接口道：“我问过王兄身边的侍卫，今早，王兄听将士禀报时也动了怒，不知是说了何事，当时在场的还有章大夫，他该是知道。”
“既然如此，那该请章大夫来问一问。”齐姜立刻道，她自到楚国来，也隐隐感到楚王庄淮与庄无忌之间似是有着深深隔膜，今日这对父子间竟已到拔剑相对的地步，种种是非恩怨怕也是逼在眼前了。
“有劳王嫂。”庄无拘和庄无尘的神情都尽是感激，齐齐行礼道，“章大夫正在宫里，我们立刻请他过来。”便告退而去。
不到半刻，章穆行色匆匆来到，虽是等得并不久，但齐姜已心急如焚，一见章穆，便道：“章大夫，客气之话不要多说，今早灵武君听到将士禀告而怒，究竟是为了何事？”
章穆略一思索，道：“公主可愿先听章穆说个小国的故事？”
齐姜点点头：“但说无妨。”
“公主是否了解卫国？”章穆问。
“知道一些。”齐姜道，“小时听君父提过几句，说那是个很小很弱的诸侯国，后来不曾听君父再说起，若不是章大夫今日再提，我也几乎忘记了。”
章穆道：“近百年来，卫国国力不断削弱，城池也越来越少，国小兵弱，艰难生存，卫国国君为了自保，将尊号从侯降到君，并归附魏国，十二年前，卫君卫照被魏王所杀，尽收其城，卫国最后只剩下一个城池濮阳，魏王便立了卫照之弟，自己的女婿卫元在濮阳为君，两年前，秦魏开战，秦国攻下濮阳，卫元君也被秦人所杀，秦人又立了卫国公室的后人卫觉为君，将其迁到野望郡居住，自此，卫国虽是名存实亡，但始终还有着一个国君，还有着一处可称为卫国的城池。”
齐姜越听越惊奇，在这杀戮不断，诸侯争霸的天下，这样一个小国在风雨飘摇中，四处归附，居然还留着最后一个城池，没有被最终灭绝，也可算是个奇迹。
“这些卫国之事与灵武君的盛怒可有关联？”齐姜甚是不解。
章穆缓缓叹息一声，才道：“灵武君足下之母庄姬夫人的亲兄便是被当今魏王所杀的卫君卫照。”
齐姜蓦然站起，看着章穆，心里全是一片空白，说不出话来。
当今魏王是她母亲穆姬夫人的兄长，是她表兄庆申君姬卯的父亲，竟是杀了庄无忌伯舅之人！
齐姜抖着手指抓住胸口的衣裳，只觉心如刀绞，脊背发冷。
数百年来，各个诸侯国为了各自目的时为敌，时为友，互相杀戮，也互相联姻，已是常事。
当年她君父齐奕也是与魏国开战两年，又娶了她母亲回去。
生在诸侯家的女儿，很多时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父兄打来杀去，受着种种煎熬，却无能为力。
她的君父和母亲从不曾告诉过她这些事，是怕她难过吗？
但是，如今她知道了，已不仅仅是难过，甚至是有着绝望。
她知道庄无忌是何等敬爱母亲，她也知道这些恩恩怨怨与自己也无真正关联，但是她的身上始终还是流着魏国王室的血。
她的伯苏师兄可会恨她？
“今早，灵武君是……为此而怒吗？”齐姜无力而道，心如坠入万丈深渊。
章穆见她脸色不好，顿了顿，才道：“田卫夫人是卫君卫照的王后卫姬夫人之妹，当年也曾来过楚国探望王后庄姬夫人，灵武君足下幼年时见过田卫夫人，但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致流落在外，灵武君足下见公主担忧田卫夫人，近日派人去查田卫夫人当年之事，才得知当年田卫夫人曾苦苦哀求田单太傅救卫君，但卫君终究还是被魏王所杀，卫姬夫人也自杀而亡，至于田单太傅为何会与夫人分离多年，或许只有田单太傅才更为清楚。”
齐姜越听越震惊，突然有些明白，为何君父后来从不向她提过卫国，为何太傅和婶婶会到了今日之境地。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人被他人所杀，却无能为力，这是怎样的残酷和痛苦？
过了许久，齐姜才低声说道：“章大夫，你可知……庄姬夫人十年前为何亡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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