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丁宁已经在“归云庄”住了半月有余,每日除了在街上闲逛,便是和慕容陌林“谈情说爱”。
归玄衍拿不准他们究竟谈了什么,说了什么,慕容陌林又知道些什么,与其冒着除掉穆丁宁得罪慕容陌林的风险,不如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于是,两人难得默契地谁也没有提“离开”二字。
归玄衍的如意算盘打得是噼啪响,殊不知穆丁宁就是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猖狂作案。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穆丁宁一觉醒来,便觉得格外的寒冷,透过半掩的朱窗,看着窗外银白色飘落,原来,是初雪。
走至窗前,推开窗子,冰凉的手接过一朵朵冰凉的六角花瓣,看着它转瞬即逝,心头一阵冷意。
这十年,她一个人背着仇恨,踯躅独行,灰暗的日子让她无瑕顾及身边的风花雪月,一转头,已进入了下一个四季的轮回,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她竟错过了十场初雪。
她突然想起慕容陌林透明的唇色,就像消融在她手心的雪花一样,带着一抹虚幻的色彩,第一次,她是那样真切地发觉,慕容陌林或许会在某一天的清晨,像这抹雪花一样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穆姑娘。”
在皑皑白雪中,伫立着一抹粉红色的倩影,墨色的秀发斜插着一枝玲珑簪子,不堪一握的纤腰系着一个淡蓝的蝴蝶结。
归藜落撑着一把油纸伞临风而立,笑意宴宴,霎时,天地万物都为之惊艳。
“这场初雪,好美。”
美人嘴角漾着清浅的笑意,顾盼间流光溢彩。
穆丁宁踱步走出房门,立在雪中,任随着漫天的雪花打湿了三千青丝,她深吸口气,空气里带着淡淡的冰凉的味道。
一把油纸伞覆在了她的头顶,穆丁宁并未回头,清冷的眸子眺望着远方的苍茫天际,神思缥缈。
“你要是受了寒,陌林哥哥一定会很心疼。”
归藜落含着笑,似乎并不在意穆丁宁的清冷,也好像她们不曾在河边对过话。
她虽看不透穆丁宁,但好歹也知道一点,穆丁宁不喜她,却不单是因为慕容陌林,她一向相信女人对女人的直觉,尤其是慕容陌林喜欢的女人,她更是无时无刻不再观察穆丁宁。
“不知穆姑娘家乡是何处?倒从来没听陌林哥哥提起过。”
穆丁宁在听到“家乡”二字时,身子微微一颤,随即便敛了思绪,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归藜落紧挨着她,那一颤,并没能逃过归藜落的眼,她心下便起了思量。
“丁宁自幼失沽,四处漂泊,至于家乡何处早已记不清楚了。”穆丁宁淡淡地看着她,随即嘴角一勾,“说不定我也是醴都人,与归小姐还有难解的缘分。”
归藜落掩嘴轻笑,嗔道:“我可不记得我有一个姐姐,不过,穆姑娘要是能当我姐姐,那就好了。”
姐姐?穆丁宁心下一阵冷笑。
看来她并没有多想“缘分”二字的真正含义,她以为是缘分,其实是孽缘。
穆丁宁眼角微扬,顺着她的话,“丁宁福薄,没有归小姐的好福气,庄主和夫人待小姐如珍如宝,丁宁甚是羡慕。”
提起归玄衍和苏幕秋,归藜落眼底不由地流露出一丝小女儿的神态,“爹爹和娘亲的确待我很好,尤其是爹爹,在我心里,爹爹不仅是大侠,更是我的大英雄。”
归藜落嘴角噙着一抹甜美的笑意,想来是想起了归玄衍对她的宠爱,眼中满满的都是骄傲和幸福。
然,她却没能发现,穆丁宁在听到“大英雄”三字时嗤之以鼻的表情,清秀的脸庞一片冷然,冷若冰霜。
真冷。
穆丁宁不觉拢紧了衣襟,呼出的白气如芷兰。
“归小姐慢慢欣赏,丁宁先回屋了。”
踏在纯白无垢的雪上,她有一瞬间报复的快意,再美的风景,最后也逃不开被毁灭的命运,就像她,就像归藜落。
“穆姑娘……”
归藜落急切地唤她,眼底透出一抹黯然,手中的锦帕都拧成了一股绳。
她转头,睨着眼,并不着急。
“我……我有话想和你说。”一口气吐出心里憋闷了许久的话,她缓缓地舒了口气。
“进来吧!”
屋中的炉子偶尔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穆丁宁沏了壶热茶,递给了她。
“谢谢。”
“如果你是来和我谈慕容陌林这个名字,那就不必说了。”穆丁宁撩开茶盖,吹开了浮在上面的茶叶,神色淡然。
归藜落瞬间脸色便发白,抿紧了下唇,半响,幽幽地说道:“你很讨厌我,对吗?。”
抿了口热茶,温温的液体滑过喉头,顿时驱散了寒气,穆丁宁放下茶杯,这才看了她一眼。
“归小姐才貌无双,温文雅静,与其说讨厌,不如说是嫉妒,嫉妒你的美貌,嫉妒你的家世,嫉妒你……”穆丁宁稍顿口气,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错愕的表情,“嫉妒你,父母双全。”
美貌?家世?归藜落顿觉可笑。
至于父母双全,归藜落只道她是自幼孤苦,对亲情尤为渴望,联想到院中她提及“家乡”时穆丁宁的反应,这番话她倒是信了几分。
“姑娘坦荡,倒是藜落气量狭小了。”归藜落轻笑,如秋水般的美眸氤氲着笑意。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她不得不承认,归藜落的确是个难得的女子,温婉大气,即便是面对感情,也担得起一分磊落,为爱使得一点小手段,无伤大雅,并不能否定她善良的本性,想来归玄衍将她保护的很好。如果,她不是归玄衍的女儿,可惜,“如果”本身便是世间最大的谎言,归藜落注定要沦为归玄衍与她仇恨的牺牲品。
穆丁宁但笑不语,捧起茶杯,轻啜一口,余光瞥见了她腰间的玉坠,眸光一凛,眼底划过一抹晦暗的神色。
“你腰间的坠子倒是别致。”穆丁宁随口说道,漫不经心看着她。
“这个吗?”归藜落抚着腰间别着的玉坠,轻笑道:“你可是第一个说它别致的人,我倒是觉得它长得甚是怪异,实在不明白爹为什么会送我这样一块坠子,还不允许我拿掉。”
你当然不会知道,因为那上面雕着的是只上古神兽——梼杌,她在从“祭坛”里取走的书信里看到过,那是“天机阁”写给“修罗门”的一封书函。
上面就画着这块玉的样子,那是“天机阁”的圣物。
“是吗,多瞧几眼,我也觉得样子不甚美好。”穆丁宁淡笑,眼中的冷意早已敛去。
归藜落轻笑,将坠子收在了丝带里,耳边便传来了脚步声,丫鬟柳儿一路小跑过来,面色焦急。
“不好了,小姐,你快去前厅看看。”
见她慌慌张张的嚷嚷,归藜落面色微沉,轻斥一声,“慌什么?天还能塌了不成。”
“比天塌了还严重。”柳儿一脸慌乱,顾不得许多,扯着她家小姐的袖子,喘着气说道:“有人来提亲了。”
“提亲?”
柳儿猛点头。
归藜落起先有些讶异,随即便淡声说道:“这些年来提亲的人还少吗?我当是多大的事,你下去吧,我和穆姑娘还要再多聊一会儿。”
穆丁宁起身,走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臂,“瞧柳儿这么火烧眉毛的样子,不然你去看一下,稍后再聊也不晚。”
归藜落捧着茶杯,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
柳儿见她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知道她定是以为和往常一样,不由担忧地开口,“小姐,这次不一样,是庄主亲自命我来请你过去的。”
“你说是爹让我过去?”
“是啊,而且……”
柳儿的话还没说完,归藜落便提起了裙裾,一路小跑,步出了房门。
柳儿赶忙跟上,手臂却叫人拉住了,她不解地回头看着穆丁宁。
“你刚刚说而且什么?”穆丁宁柔着声音,开口问道。
她是慕容公子的心上人,是小姐的情敌,更害得小姐常常黯然伤神,柳儿本不想应她,但见她眼中真挚,也不好无视。
“而且庄主已经答应了。”
话落,柳儿一路小跑出去。
答应了?穆丁宁微微沉吟,她想她知道提亲的人是谁了,归玄衍,你可知,你正亲手将你最疼爱的女儿推入了火坑,穆丁宁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簇火苗,像团红莲业火,恨不得将一切都焚烧殆尽。
她右手摊开,一枚拇指大小的玉坠子正躺在她的手心里,形状怪异,似兽,似妖,似魔。
穿过庭院,迈过石阶,归藜落提着裙摆,一路小跑来到前厅。
“爹。”归藜落急声唤道。
归玄衍面泛红光,想来心情很是愉悦。
归藜落一路小跑进了厅里,揪着他的衣角,声音恳切,“爹,女儿还不想嫁人。”
“说什么傻话,你今年十六了,爹就是再舍不得,也不能再耽误你。”归玄衍宠溺地看着她,手爱怜地抚上她的头顶。
“爹……”
“别闹了,你邱伯伯和季大哥都在呢,别叫人看笑话了。”归玄衍沉声说道。
归藜落这才注意到身后站着的二人,尤其在看到季书河时,脸色蓦地冷下来,揪着归玄衍的素手也不觉划落。
她指着季书河,对着归玄衍冷声道:“爹,这就是你给女儿找的丈夫吗?你知不知道,他就是一个披着人皮的禽兽,龌龊无耻之人,女儿就是死也不会嫁给他。”
“啪”的一声脆响,归藜落捂着面颊,双眼泛红,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停滞在空中的手掌。
这双手曾经牵着她,教会了她走路,每当她的小手被他紧紧握住的时候,她总觉得特别安心,今日,他却为了一个禽兽,毁了这一切。
归藜落泪如露珠,噙在眸中,硬是不让它掉落,转身,以袖覆面,一路跑出了前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