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整整走了十一天才进同济,进同济城必过霹叶关口,霹叶关两边山崖之上长满了树木,暴雨季节常常引得天雷,因此命名为“霹叶”。
即便元非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等到亲眼所见的时候,还是被深深地震撼了。难怪雷迦他们愿意追随自己拯救这城池,这哪里还叫城池呀!
除了一座土楼城门,一望无际的平原绵延而去,本该是山野葱郁的时候,可山上却一派萧条,稀稀拉拉的叶子,灰突突地树木下三三两两的窝棚,面无菜色、衣不蔽体的人们,还有无人管的尸体,生了熙熙攘攘的蛆虫……
“饥荒多久了。”元非心情异常沉痛,怎么会这样子。
“今年五月不知为何遭了蝗虫,开垦出来的土地颗粒无收,听说是西秦奸细所为。同济城原来北辰人居多,土生族裔又瘟疫不断,流民越来越多,这里,真的快要成了一座死城了。楚大哥本来是去找老主人商议对策的,期间也真的来了些粮食,可之后就断了消息,没法子,我们才出去找人的。”
雨修握着拳头,愤恨不已,“这仇我一定报!”
“又是西秦!”元非咬了牙,人命在他们眼里就是草芥一般微贱吗?也好,在她看来,这些该死的统治者,这些把无辜性命当做把戏玩耍的西秦皇室,一样也是不值钱的烂命。
从他们能毫不在意地夺走别人生命的那一刻起,他们也已经失去了被当做人的资格。
通传消息的人比货走的快,同济会那边早就炸开了锅。雨修没找到楚盟主,却找到了新主子,又带着大批粮草物资回来,大大小小一百多条船唬得同济城上上下下都安分了下来,就等看最后到底是谁能接掌这同济会。
雨修先带着雷迦他们去打招呼,通通气,按照雨修的安排,元非是最后隆重出场,力压群雄的,他们四个就去做探路先锋。
“哼,这些长老又吓唬我!雨修,一会儿同济会议事你也要好好整一下那帮子老玉米!”影风是三个人里最小的,今年才刚刚14岁,小时候颠沛流离,个子也小,说话做事都被人看低一头,实在是让他生气。
雨修看着影风炸毛的样子,摇了摇头,一副无奈地样子,只能拍了拍雷迦的肩膀,示意后者去给炸毛的小动物顺顺毛。
说话间也到了同济会议事大厅,说是个大厅,可比大窝棚好不了多少,谁叫同济穷呢。此时大厅里已经人头攒动,百十来号在同济能说得上话,有本事的都在这儿了。
雨修环视大厅,只见师傅大喇喇坐在主位上,毫无愧色,脸立马就沉了。
“那是主子才能坐的位置,师兄在时,都不曾坐过,师傅你是不是该下来了。”
雨修这话说的毫不客气,可议事大厅的人都觉得雨修有这个本钱这么拽,毕竟雨修带回来的了能救全城十几万性命的粮草,再加上这楚盟主的师傅虽然武功奇高,可平日处事太不地道,疯疯癫癫的,众人便七嘴八舌的劝这师傅下来。
“好你个雨修,现在要反了是不是!现在江湖同道都在,你怎么敢欺师灭祖!再说了,你师兄不在了,这同济会便是我做主,十几位长老犹在,何时轮到你放肆!”
“确实如此,可是我记得我四人离开同济城时,您便说将我们逐出师门了,现在我们和你们可是一点瓜葛都没有!”雨修发狠地笑了,“现在我们效命与飘渺宫宫主座下与你同济会毫无干系!”
“阿修啊,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的上峰就是这飘渺宫主?”人群中某个中心点传来了疑问声,一问激起千层浪,大家都低低地抽了一口气。
“不错,宫主此番得知同济城大灾难,因而遣我等回来救济灾民。此外,我们宫主说了,他知道各位都是仁义之人,若不是迫不得已也不会避难在此,因而特别吩咐,若有人愿意与我飘渺宫共生死,必然厚待之。”
“阿修,飘渺宫,这……”一位长老略显迟疑。
其他人也很疑惑,“这江湖中何时多了飘渺宫一派,几十年间不曾听过?”
雨修与雷迦相视一笑,只瞧见雷迦拍拍手,身后便有人挪来一告示牌,众人好奇,争着去瞧,有一个资历长的喝了几句,众人这才退下,雨修走上去,慢慢解释。
“停在渡口的船只大伙儿可都瞧见了,我们少主原本是隐士高徒,只是看天下苍生有难,心怀悲悯而出手援助,并不曾想过露面,怕的就是招惹是非。开门立派,为的就是继续救济灾民。现下特立这招人告示,只要你有一技之长,愿意追随少主,飘渺宫来者不拒。雷迦,各位前辈若尚有疑惑的,你可要好好解释清楚,少主最是宅心仁厚的,见不得仗势欺人,你可要恭敬仔细些。”
众人听了雨修的话,半是疑惑半是好奇,可这好奇心和银子终究是让这些江湖草莽折了腰。大家伙儿一拥而上,把雷迦围了个结结实实,雷迦也是个好脾气的,慢慢向众人解释。
“咱们飘渺宫共设四部十三府,中务部为首,下辖理事部四府、工务部四府,和这……”雷迦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把众人胃口钓的不轻。
“雷迦兄弟,还有四个是什么府呀,你倒是快些说。”
“这……”雷迦一拍大腿,好似下了很大决心,“往生四府做的是刀口舔血的活儿。少主说了,虽不是从小培养的,可现在进四府的,肯定是遭遇了难处,我们少主一概不计前嫌,往生往生,到了这里,便是少主为你担着以前的一切,过去种种譬如前世,往生随风走。”
众人听了一阵沉默,雷迦见状也没有继续说这往生四府的事儿,拐了个弯说起了元非的身份。雨修之前考虑过,这同济城隐居藏着的,都是些江湖管不了,交由官府通缉的要犯,现在就要让他们知道,一直以来若不是有位显贵护着他们,哪里有这安生日子过。
“要说我们少主,一直秉承先人遗愿,暗地里兢兢业业护着同济城安宁,顶着重压收留三国要犯、流民,给大家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雷迦本来是个老实人,众人见他一脸敬佩和伤感,倒也跟着认真起来,安安静静听雷迦说故事。“可是咱们都是些什么人,大家伙自己都清楚,得罪人的不算,光是有血仇的有多少,咱们一个都应付不了,这才亡命天涯。可少主一个人就要去应对三国里各色权贵的压力,护着这同济城不倒。可想而知,是如何的举步维艰。”
雷迦一个男子汉说道此处,眼里隐隐约约有了泪花,众人也听得难受,若不是被逼的无处可去,何须亡命苟且,想到这里,厅里众人脸上都是戚戚然的神色。
“对,我们一个都对付不了,可这飘渺宫主却要周全三国,想来不是个简单人物,我们也不能总是坐以待毙,既然如今有了撑腰的,我们何妨助力一把。”
雷迦抬头正对上说话人的眼睛,“燕六大哥说的好!少主此番让我们回来,就是这个道理,求人不如求己!我们铮铮铁骨男儿,靠自己才能顶天立地!”
燕六一双铜铃大牛眼分外犀利,若不是雷迦做惯了老好人,今日真要被他盯得不自在。
“对,我们可以靠自己。”
“多少年了,我缩在这同济城寸步难出,如今真要有着出头之日,怎可错过。”
“对,咱们也得出力啊。”
一时间,众人应和之声打起,雷迦趁热打铁,“日后飘渺宫便是大家的倚仗,而大家也都是飘渺宫的中流砥柱,少主说了,楚大哥看好的人,他都是信的过得。”
“好!”众人不禁齐齐应了一声,雷迦便忙了起来,细细解释这飘渺宫各项设置与缺位。有性格直爽的当下就签了契单。
雨修看着意料之中的场面,转身离开大厅,众人都不约而同的无视了那师傅的叫喊,置若罔闻,同济会,这就算是不在了,从明日起,这同济城就是飘渺宫的地盘了,事情顺利得有些难以想象。果然在利益核心一旦消失,大家最容易分崩离析,继续寻找下一个核心。
影风歪着脑袋想了半天,终于悟出一个道理:“钱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看着影风一脸认真思考钱和权的问题,雨修装着没听见他的自言自语,径直带着人去同济城最大的粥厂,少主说过三句话,第一,精英固然必要,可是好汉架不住人多。这一句看看自己,看看沦落的昔日枭雄便能知道。第二,流民千里流亡,还能存活,不是有一技傍身便是有其他过人之处,所以今日才会设厂招人招工。
第三句嘛,雨修想来便低低地笑了,“什么叫最贵的是人才,我是人才么,哈。”说罢,他摇了摇头往粥厂走去。
因为同济会的事儿耽误了半天,雨修到了粥厂,都已经快正午了。远远望去,乌压压的分不清人头。会场外维持秩序的武师都是元非自己带来的的,一见雨修来,就引着他从旁道上进去,粥棚本来建的不小,但现在,人挤人,比领粥的人更多。
“修管事,您看,大家伙儿都高兴疯了,就怕招满了人呢。”引着雨修的武师也是个热心肠的,看着这么多流民有了早落,心里也很高兴,不由得嘴碎起来,“说起来,我们少主真是上天的福星,这一来同济城,就做了这么件大好事。”
雨修心里听见别人夸赞自己的兄弟,心下受用,便又接了句话,问道:“这招工你们可按照少主吩咐的分仔细了么?我怎么瞧着到处都乱哄哄的。”
“按照少爷说的,四工府按着工事府、工建府、工造府、工织府设了四处在招人,留用的就发了牌子,各先领一斗米一小袋盐,待三日后各府考试过后,便签了契,正式录用。理事四府要求略高,正等着修管事来做主,看看这考试如何安排,所以只发了牌子,人都留在这里,瞧着就乱些。”
雨修想了想,理事四府是少主最看重的,执掌的又是财算联络和赏罚等事,这一般宫人也还行,可自己到哪里去寻找合适的人来管一府之事呢?
“吩咐下去,对人都客气些,少主最不喜欢欺人之短,另外放出消息,就说但凡是愿意入我飘渺宫的,只要精通财货算计的,懂医术的,脚程好的,会轻功的,为人正直严苛的擅于刑断之事的,中务部四府都要。并且会通过三轮考试,安排职务,最高者可掌一府事。”
思虑再三,雨修压低声音说,“吩咐下去,凡是有任何人打听我们宫主的,一律缄口,主家的事一点都不能透露,这样才不至于让宫主在东明为我们的事受累。”
那武师点点头似乎很是赞同,就忙着去吩咐别人了。
雨修看着武师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临行的前一天,下了大雨,府里显得很安静,少主一个人在写飘渺宫建制,君乐在边儿上整理名单,自己在少主对面慢慢画着图纸,很是安宁的光景。少主却总是皱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地样子。
也就是那个雨夜,他才真的见识到少主的统筹能力,他非常讶异一个孩子拥有如此之多的心思。若不是之前那一百万两银子的物资,他一定会觉得眼前这个小孩胡言乱语,可是事实摆在那里,让你不得不信服,少主是有自己的盘算的,而且盘算的不小。
“你要记住,这几百万两银子不及你们对于我的万分之一,我叫王元非,飘渺宫姓王,不会动摇,至于那些和三国瓜葛着的人,你要小心。”
雨修想起了元非的话,看着粥厂上显眼的灰蓝色武师服,若有所思。“让我想想,那些人还有些什么用处。”
因为知道同济城的正经主子回来了,而且带来了大批粮食还要招工发粮,周围百里的人早几天就聚集在同济城,等着粮食果腹。
弄雪和影风一边发粮,一边宣传传说中的“圣德少主”,在困苦之中的人得了一线生机,自然是感恩戴德,都记住了“飘渺宫少主”这个大恩人,一夜之间同济城粥饭香气四溢,人们的脸上都有了笑意。
第二日,来应招的人更多,但是好在粮食够多,武师够多,有些试图不安分闹事的人被打得半死拖了出去,唬住了一干人等乖乖地报名领牌子,领粮食。
想要在大乱之中行仁道,必然先行大霸道,元非深知这一点,所以对有奸细之嫌的人下手狠辣,毫不留情。
她和君乐一大早就去巡视粥厂招工的情况,半路却见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干瘪的婴儿蹲在大队伍的后面哭,君乐上前问了情况,才知道,原来是弄丢了木牌,没领到粮食。
“大娘,快起来吧,我送你一袋米可好?”元非和君乐搀扶起妇人,可谁知,说了这话,妇人还是在哭,一边哭一边说,“那木牌是柳大夫给我的,他还要参加明天的考试,没了牌子怎么去考试呀。”
原来也是个老实的人,虽然比较木,可是个淳朴的好人,元非一笑,“无妨,再送一个给柳大夫便是。”
妇人止住哭泣,这才来得及看元非一眼,见元非一行人穿着整齐,知道是遇了贵人,立马跪下要给元非磕头。
元非受的住雨修他们的君子之礼,可受不住这苦难之人的大礼,赶忙拦下,遣了一个武师送她去领米。
目送那瘦弱的妇人离去,元非的眼睛眯了眯,这招工还是有漏洞,也不是每一个女人都会纺绩之事啊……
“君乐,去告诉雨修,另外再开一个招工处,专门招聘妇孺孤弱,到时候大修同济城,少不得人尽其用,不会技术活儿,还不会出力气么,给工人烧水煮饭,种些时令蔬菜,养鸡养鸭的少不得人手。”
君乐得了令,赶紧去办,元非等那妇人领了粮食,便与她一道回去,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就看见一大片黑压压的窝棚,都是只能勉强藏身,很多人都领到了粮食,孩子们正围着大锅转悠,明亮的眼睛里倒映着白花花的米粥,看的元非不忍,几欲落泪。
还没等元非走进,就听见有人招呼,“柳大夫,你看,大娘回来了。”这时候一个青衣男子从窝棚中出来,转头看向这边,看见元非时明显愣了一下,可转脸就对着大娘笑了。
“大娘,您回来了!”他说着就迎了上来,对旁边的元非视而不见一般。
元非倒也没说什么,只让人把两袋米放下,就向着空地上的孩子们走去,孩子们有些怕生,可不一会儿好奇心压到一起就都围着元非问东问西,元非从荷包里掏出一把麦芽糖分给孩子们,更让这群孩子欢喜万分。
不多会儿饭熟了,孩子们都去吃饭,元非拍拍手也打算要走。
“这位公子请留步。”柳原还是开口了,一开始他真是看不惯这人高高在上一副施舍的样子,可这人不嫌弃孩子们光着屁股脏兮兮地逗着他们玩儿,也许还有救吧。
话说柳原是什么人?鼎鼎大名药谷祖师的亲传弟子,因为在谷中常常鼓捣别人来试他的新药,害的药谷上下鸡飞狗跳,老师傅一气之下就把他撵出来了,发话说不救治万人之数,不得回谷,柳原一想万人何其多,可他脑子好,哪里能短时间找到最多的病人呀,那当然是流民聚集地咯!
可谁知道想的和实际差太多,同济太穷了,柳原花光了所有盘缠,可又不能见死不救,于是算是陷进了这个大泥滩不得脱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