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锐飞奔向她很久都不曾踏进的御书房,她推开门,殿里的人见她来了,突然都噤声了,在慕容彻下首的,俨然都是些陌生的面孔,她不认识,那就是父亲新启用的官员了。
见她进来,为首一个大腹便便的老头愣了一下,他是凌妃的父亲,如今已经是丞相,他上前道,“公主,快回宫去玩儿吧,这里可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放你娘的狗屁,本宫乃荣华长公主,本宫来这里,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十岁的明锐锋芒毕露,比当年更加狠戾,她走向慕容彻,看着他,“父皇,我七叔叔去哪了!你说,我七叔叔去哪儿了!“
“明锐……”慕容彻面对明锐的眼睛,突然没有了勇气,他瞒了一个月,怎么会知道的这么快。
“公主节哀顺变吧,肃亲王已经殉国了,王爷死得惨,尸骨无存,我们正打算立衣冠冢呢。”凌丞相故意上前,将事实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明锐。
“对了,公主也该交出手中的先皇信物了,毕竟,你父皇才是皇帝啊,连你三叔都看不下了,公主啊,你该长大了啊。”
凌丞相阴阳怪气地装语重心长,明锐难以置信,七叔死了,三叔背叛了她,居然把她手握权柄的事情告诉了父亲!
她受不了打击,晕了过去,等她再醒后,安乐和凌妃正来御书房告状。
“皇上,原来公主在这里,安乐刚刚哭诉,明锐她不敬姐姐,教唆宫人笑话安乐如青楼妓子妖——啊!你你!”
凌妃指着明锐,似乎不敢相信她会拔剑砍人。
明锐已经快要疯了,她已经无法忍受别人的背叛,当下就拔了剑,要杀凌妃,混乱之中,原本就生气的慕容彻拍案而起,将明锐拖到了殿外,原本要将她带回寝殿,哪知道,一失手,竟然将明锐推下了台阶。
百级台阶,明锐失重,脑袋重重地磕在了雕龙汉白玉上,等她再醒过来,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说是忘记了,其实也不对,她记得,她只是不愿意去想。谁愿意回忆一些可怕的事情呢,父亲黑着脸将她摔下台阶的时候,她觉得这样死了也不错,可是,她没有死。
她可以说是装失忆,但是重新洗牌后的记忆,却叫她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一世,说实话,明锐其实是有些疯了。
天元三年,东明荣宠无限的长公主慕容明锐濒临着奔溃,她似乎疯了,宫里凌贵妃和安乐时常打骂她,她也不说话,任由欺负。
而这一切,慕容彻是知道的,他管了,护了,将自己的暗卫队长派到了明锐身边,时时刻刻护着她的安全,可是欺负是没有办法管的,他是一家之主,却犯了术士当年的警告,能为而不为,注定要下地狱。
天元四年,她的母亲终于回来了,明锐原以为母亲会抱着她哭,会替她骂慕容彻是狗东西,但是,南宫敏什么都没有做。
不仅什么都没有做,而且还在逛御花园的时候和凌妃起了冲突,然后凌妃就小产了。
夜里,南宫敏来找明锐,她开门见山,毫无犹豫,“明锐,你皇爷爷留给你的暗卫呢,娘要出宫,娘要去找你弟弟,求你帮帮娘好不好。”
灯火跳动,明锐看着眼前的女人,皱眉,但是很久之后,她点了点头,将暗卫的令牌给了南宫敏。
可是,南宫敏却不走,“明锐,这件事很重要,娘是要去找你弟弟,两百个人是不够的,你有三百人,娘借一借,就几天,然后你来天城找娘汇合,我们一起去接你弟弟好不好?”
明锐很想告诉南宫敏,她在宫里的处境也很艰难,可是看着一个母亲恳求的眼睛,明锐无法拒绝,她把剩下的私令也给了南宫敏。
然后,南宫敏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夜色里,留下了明锐孤零零的在宫里。
留下了一个神智不太清醒的女儿,去应付一众觊觎她手中权柄的豺狼虎豹。
慕容彻得了所有的权柄,便再也不肯忍耐谁,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废后了。明锐得知这消息之后,并没有太多意外,她习惯性地去求父皇,跪在未央大殿外求父亲不要废后,无关于母亲,因为她疯疯傻傻的时候,是哥哥辗转托人照顾她,这个远在南楚的哥哥,一旦失去嫡母,下场会同她一样惨,所以她必须求情。
跪了太久太久,恍惚间似乎有一生那么就久,光滑的青色水磨石方砖在艳阳的炙烤下,似乎要化成轻烟袅袅飘散。
明锐透过这虚幻的烟气看向巍峨大殿,多么刺眼的光啊,眼神一点一点向下移,金色的琉璃瓦片,朱红色的房椽,吉祥如意的梁画,还有那金漆的匾额,这是未央大殿么。
“长乐未央,福寿满堂,”还记得也是那个叫做爹的人,曾经指着砖瓦之上的文字如是对自己说,“家人和乐,爹爹和娘都盼着宝儿快快长大,爹的小开心果要长乐未央……”
可是如今,却是如斯境地,她的爹爹,现在是父皇了,下旨要废掉母后——她会是什么下场呢,外放荒原,幽禁冷宫,还是——死呢。
“求…父…皇…开…恩…”
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天,也不记得这是第多少遍重复这一句话了。慕容明锐现在只祈求那个大殿里的男人能收回成命。
这一切阴差阳错,都是因为她,慕容明锐深沉的心海里下着黯然的血雨,她太高估自己了,纵然是再世为人,两世的智慧,七年的运筹帷幄,她,依旧斗不过皇权。
她自诩权势已经倾尽天下,十一岁,手握三分之一财税大权,交结甚广……慕容明锐在心里嘲笑自己曾经的自大。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的一切都是在皇权的荫蔽之下。
而如今,皇权易主,她这无能的权力寄生虫,终于要被铲除了。
嘴里机械的重复着同一句话,身体重复着叩拜的动作。机械到她想爆发,胸中无名的怒火叫嚣着,让她想拔剑冲进大殿,把那该死的御案砍成碎片,把那个随意栽赃陷害别人的凌贵妃砍死。
心高气傲的明锐受不了对一个贱人低三下四,她是东明嫡长公主,先皇御赐封号,逾制册封赏赐食邑,就连这殿中的皇帝曾经都不如她一个几岁孩子!
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明锐正要重复下一个叩首动作的时候,猛地停住,几天来虚弱的身体,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种莫名的力量,让她倏然抬头,紧紧盯着大殿。
她咬着牙,果决的站了起来,转身不再留恋,殿里的人不是她爹,他爹在四年前登位之后就死了,坐在那里的,是敌人!
明锐清楚地意识到,不是她的权势不足够大,而是,她手中握着的不是皇权!她需要的东西,叫做皇权!
看到明锐离去,管事太监跟着监视一番赶紧去禀报,慕容彻只是皱了皱眉,写着诏书的笔却没有停下,“看着她,莫要让她出宫即可,其他的都随她去吧,若要闹就让她闹,也不在这一时。”
“是,皇上,长公主殿下她……去了皇后的长乐宫,这……”
刚刚进门的李总管颇有些为难,皇上下令封闭长乐宫,而长公主却打了侍卫闯了进去,皇后谋害凌贵妃已经潜逃,可长公主,皇上是既不骂也不理,态度叫人琢磨不透,哎,天威难测啊。
“谅她也不敢给朕放肆,除非她来烧这未央殿,都由着她,只一点,给朕看紧了,不能叫她出宫。”
李公公赶紧忙不迭出去吩咐人要小心照看着公主,一定不能伤着了,只要不出宫,哪怕这小祖宗就是烧了未央宫也不要拦着,皇上那语气,分明还是宠着的,可得叫底下人仔细了。
长乐宫此刻守卫严明,殿内也安安静静的,李公公遂放心的回去了,心里还侥幸着,长公主只是想念母亲了,虽然自小养在三爷身边,习武弄剑的,毕竟还是女儿心,此刻准是一个人偷偷难过去了。
也好,只要不出宫门,于谁都是好的。
苦涩的泪水流进心里,明锐手上的动作却不敢怠慢,她要找到皇爷爷遗留下来的兵符!既然皇帝偏信凌贱人,以皇权压她清白,那她就反了这天,把皇权变成自己的!
天渐渐黑了,明锐揪寝殿里长长的帷幔,心像被灌了铅水,越来越沉,“你们不是很嚣张么,本宫一定会叫你们见识到什么叫真正的嚣张。”
她阴着脸,取下挂在雕花隔断上的剑,斩断视线之内的一切帷幔,咝咝的声音如同蛇一般钻入心里,让她一瞬间抓住了什么,失去帷幔的遮挡,长乐宫霎时变得空旷起来。
明锐抬头,目之所及,无一遗漏,三叔向来教导自己,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这是他教给她捉迷藏的要诀,如今却是要用在这里么。
最危险的地方,最容易让那个人发现的地方除了那张床还能有哪里呢。
思及至此,明锐邪气一笑,跳到床榻之上,将被子褥子全部推在地上,一张一张摊开,一刀一刀割开,一寸一寸仔细摸了个遍,终于,她在母亲经常盖的万福冰蚕丝被上找到了先皇遗旨。
一张被火烧过的明黄色帛锻,棱角全无,幸亏中间裱着宣纸的地方没被烧到。
文字是常言,先皇御笔,如家书遗言,皇爷爷嘱咐阖家安乐互敬友爱,却又深知凌贱人误国,留下五万私兵充作太子护身之用,现在看来,皆被他预料到了,真是好不凄凉。
皇家无情,纵然亲父子,也要日夜提放,明锐苦笑着把遗诏藏在身上,却不料身后突然有人出声。
“属下参见主上!”
“谁!”明锐警戒的拿起剑转身,可在看到来人时却愣怔了,这不是马房养马的黑哑巴么,现在一身夜行衣把黑大个包的紧实,脖子里还系着黑色的布巾。
黝黑的脸上突然没了大胡子倒是大大的吓了她一跳,“黑大个,你怎么会说话了……还有你叫谁主上。”
“先皇说了,谁有本事拿到遗诏便是我的主上,公主殿下便是在下的主上。”
“这么说,你能带我出宫喽。”
“不能。”
明锐瞟了他一眼,心下冷笑,忠心可是装不来的,怎么偏偏这个时候蹦出来个死士,父皇还真当她是个嚣张跋扈的草包了么?
她微微挑眉,眼里结了冷霜,“遗诏上明明写的是嫡孙,我可是女儿身,况且我连个印绶凭证都没有,甚至我都不知道那些兵啊,城的在哪里。”
浅笑嫣然地看着黑大个,、明锐在心里简直鄙视她的父皇,要打遗诏的主意,想把先皇的私兵和城池收归己用——可惜呀可惜,有她这个只吃不吐的贪心貔貅在,怎么会轮到别人来伸手?
“公主嫡系王孙,金枝玉叶,主上便是公主没错。”
黑大个子面色如常,恭顺有加,一副忠心模样,正常到几乎看不出什么破绽。
慕容明锐嘴角微勾,凌贵妃的手段太毒辣,而自己也太过轻敌大意,竟然将可用之兵悉数拨给了母后去找弟弟。可谁能料到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初嚣张一世的她,现在竟然连区区自保都做不到。
宫里的变化太大了,权力谱被改写,她已经无法保护自己所珍爱的家人。而这一切,只因为她的父皇,死心塌地的宠爱凌贵妃。明锐不恨他,甚至不恨凌贵妃,她只恨自己不是皇帝,不能主宰一切!
过了很久,气氛微凉,明锐才拉回悠远的思绪,她淡淡地说,“既然我是你主子,那主子有命,你是从还是不从。”
明锐合剑入鞘,心随意闲般扯起地上的碎布,拈着细细的擦拭着剑鞘上的灰尘,眼睛专注着剑鞘,竟连一丝余光都没有分给地上跪着的那个人。
黑大个子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低着头闷闷的说:“主上有命,属下莫敢不从,只是……”
“公主还未找到同济城印绶,先皇交代过,这些东西都在皇宫,若要急急地出了宫去,想要回来可就不容易了。”黑大个顿了顿,面部表情有些别扭的补充道,“属下夜离歌。”
“离歌,意境颇有些凄凉,呵——”明锐边应承着,边对着剑鞘呵气,略带薄茧的指尖划过剑柄上那颗璀璨的红宝石,冰凉的感觉似乎要偷走人心,惹得她一瞬间有些失神。
她放下手,直直朝着门外走去,“找?谈何容易,我没有这种闲工夫玩什么藏宝游戏,凌老妖和凌贱人要做什么哪里是我该操心的,又与我何干,该操心的是皇帝。”
明锐在心里冷笑,做你的春秋大梦,那遗产姐都吞了,哪里能轮到你们觊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