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屠城,明锐突然间清醒了,夜晚,议事的群臣从书房里散去,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明黄色的短褂上,绣着四爪的金龙,她装束如男子,没有裙子和华钗,只有满身的金龙。
明锐觉得自己很陌生,得到权力真是太可怕了,过去的一年里,她作为新贵派领军人物,可能杀了比三叔还要多的人!
毫无疑问,他们做的事情叫做排除异己。无关于正义,只关于权力。
“天呐,王一林,你是王一林,还是慕容明锐呢?”她摸着铜镜,无法置信自己会从一个平凡的女孩儿变成了一个权倾天下的公主。
她压抑,一直都压抑,突然间生在皇家,做了一个小孩子,她无时无刻都处于压抑之中,隐藏着真实的自己,生怕别人把她当成妖怪。
现在,明锐觉得自己可能会疯,她已经嗅到了这种气息,自己正在失控,正在变得疯狂,她想要歇斯底里地喊叫,却又想不出这样做的理由……
“阿姐,你睡了吗?元君哥哥明天要走了,你去看看他吧。”元睦在外面敲门,明锐回神,赶紧开门,她险些都忘记了,明天,元君要跟着家里人离开东明了。
“阿姐没有睡,走,我们去看哥哥,跟他道别。”
明锐牵着元睦,去看元君,元君十岁了,可还是爱哭,他没发觉明锐和元睦来了,一个人躲在假山后面戳小人。
“坏妹妹,以后再也不想你了,都不来看我,坏妹妹……”
“哥哥,我来看你了。”明锐故意孩子气地跳到了元君面前,把他抓了个现行,“哥哥又哭了,以后没有我哄你,你可怎么办。”
“呜呜呜,没了你我就不哭了,都是你伤我的心。”元君一边抽噎,一边和明锐说理,“就是你,老不回家,老不回家,天天和那些坏大人混在一起,你是不是不要哥哥了。”
“哪有哪有,哥哥是天下最好的,明锐舍不得。”
“对对对,哥哥最好啦,元睦也舍不得哥哥。”
两个家伙嘴甜着哄元君,等哄好了他,明锐发现,她想哭了,这个孩子是她捡到的,为什么不能留下呢?她好贪心,她想要所有人都陪着她,一个都不要离开。
元君见明锐不开心,正色将她和元睦都拥到怀里,无比认真地说:“妹妹和弟弟等着我,过几年,哥哥就回来接你们,妹妹不许嫁人,一定要等我回来娶你。”
“傻哥哥,嗯,我和元睦都等着你。”
明锐点了点头,谁料元君从怀里掏出一个肚兜儿,白色绣水鸭子的,他递给了明锐,严肃地说,“这是我的肚兜儿,妹妹要好好留着,你的我自己拿了,坏妹妹你要记得,不要嫁人,要等我!”
“嗨……”明锐笑叹一声,接过了肚兜儿,认命地说,“好,等你等你。”
这年代,一别怎么容易再见,明锐心里太清楚了,所以答应的不假思索,就当是哄孩子。
她努力让自己笑着,看起来没心没肺的,这样或许就可以麻痹自己,但是,无论她怎么欺骗自己,在元君转身的那一刻,明锐还是哭了。
她抓起石头丢了元君,“坏人,为什么说走就走呢,我不要你走啊!”
元君站在地上挨了一石头,却没有回头,他听到明锐哭,挣扎着告诫自己不可以回头,最终,元君哭着跑走了。
从始至终,没哭的只有元睦,他看着元君远去的方向,默默地蹲在了明锐身边,无言无语,什么都没有说。
你以为不伤感,偏偏痛彻心扉,你以为会痛彻心扉,却偏偏又学会了遗忘。
明锐的痛消失得很快,因为三叔回来了,也因为她爷爷的病情更加重了。她已经没有时间留给自己怀念谁了。
死神的脚步快得可怕,明锐陪在宫里,陪着爷爷说话,办差,她最害怕的时间是黑夜,因为她怕自己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就要面对亲人的死讯,就要面对永远的生离死别。
日子在心惊胆战中一天天没有了,每一天都一样,上朝下朝,守着爷爷,守着叔叔。然后,等待着死神。
南宫敬哲也变得沉默了,他们两个人夜夜守在皇帝床前,看着殿内明灭的烛火,无言依偎在一起,一直到天亮。
腊月初一,皇帝的精神终于好些了,他召了大臣议事,皇后做了很多好吃的,送了来,也没有避开他们议事。
褚皇后才四十岁,今天的她看起来非常年轻,似乎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她娇羞得看着皇帝,靠着自己的夫君坐在一起,满脸都是幸福。
“宝宝,这是你最爱的炸山药糕,奶奶在里面放了肉圆子,可好吃了。”
热气腾腾的山药糕送到眼前,明锐突然哽咽了,她低头狼吞虎咽,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经历过生生死死三四次,她的预感不太好。
密室里,大臣们的脸色也不好,都很肃穆,看着明锐把一盘子炸糕吃完,皇帝乐呵呵地,“瞧瞧,吃得真香,朕也想吃了呢。”
“爷爷,明锐有做大馄饨,爷爷尝尝可好?”明锐悄悄地擦了泪,叫人把自己做好的馄饨端了上来,
皇帝看了哈哈大笑,一边吃一边说,“难怪要加个大字,这都大得和饺子一模一样了,皇后也尝尝明锐的大馄饨是个什么滋味。”
“皇上,明锐做得很好吃。”
夫妻两人分食了一碗馄饨,吃完,皇帝取了御笔,笑着说,“哎呀,朕要赏明锐做得大馄炖。”
说罢,他提笔就写,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了一道圣旨。
“朕要立明锐为皇帝,立阿哲为南宫家新当主,你们都是朕的心腹,也和明锐阿哲共事许久,不论将来发生什么,朕要你们记住,明锐才是你们的君主,你们心中只有君主,无需有什么国家,这东明国祚就是明锐,明锐就是东明,换了其他人,于朕和先祖来说,无异于亡国,也就没什么好守的了,你们懂朕的意思吗?”
“臣等领命,君即为国,永不背叛。”
“刘清明,玄离,你们两个上前来,将朕的御旨誊抄三十七份,除了三份留档,其余多出来的你们各自藏于家中,朕不是要你们将来勤谁的王,而是要你们永远记着,谁才是君王。”
“是。”众臣应了。
皇帝从身边拿起自己一直随身的九龙剑,放在了明锐的手里,语有深意,“孩子,用它,成就你的伟业,让它代替爷爷守着你,看着你一步步荣耀天下,这样皇爷爷死也瞑目了。”
和九龙剑一起交到明锐手中的,还有虎符和暗卫敕令,以及,玉玺大印。
明锐端着沉甸甸的盘子,看着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权力代表,她笑着,将盘子放下,伏在了皇帝膝上,“爷爷,让父亲继承皇位吧,玉玺分给他,其余留给我,我仍旧愿意做个活在宠爱下的公主,我仍旧喜欢无法无天,爷爷,我和叔叔一块守着南宫家,自由自在,好么。”
群臣静默,皇帝摸着明锐胖乎乎的脸,许久,笑着叹气摇头,“哎,拿你怎么办呢,宠了这么多年,什么不是你说了算,罢了罢了,你自己看着办。”
说完了明锐,皇帝看着跪在自己眼前的小儿子,将他召到了跟前,“阿哲,父皇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几年前术士告诉过你,莫强求,守着明锐好好过,记着,除此之外,不要委曲求全,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同样是父皇的嫡子,不比任何人差。”
他拍了拍南宫敬哲的肩膀,而后挥手,示意众人都退下,“朕要和皇后说说话,你们都下去吧。”
密室的门关上,密室的门再打开,她的爷爷,就变成了灵牌上的大行皇帝,她的奶奶,就变成了灵牌上仁皇后。
全国缟素,祈元这个年号,最后永远地停留在了三十五年。
关于密室之中的事,明锐什么都没有说,她和她的死忠派跪在地上,听南宫辉安排后世之事,毫无意外的,慕容彻继任新君,南宫敏被册封为皇后,尚在南楚的明晟被册封为太子。
而明锐和南宫敬哲成了整个朝廷上权柄最大,但却一言不发的人。
亲人的去世,让明锐再一次厌世了,她什么都不想干,什么都不愿意想,颓废又迷茫的过着每一天,南宫敬哲惯着她,可惜,没有三个月,北匈趁东明国丧又开始大举进犯。南宫敬哲和慕容绯再次带兵出征。
这一次送行,明锐一滴泪都没有流,她觉得所有人都会死,像前世那样坐看红尘繁华,冷眼袖手,一个人自得且乐就很好了。
权力会消失,什么都会消失,就连她,也会消失,那么,为什么还要拼命努力呢?得过且过,不就好了么?
天元一年,明锐的生日是和元睦一起过的,一碗素面,打发了她的八岁生日。
她住在皇宫最大的昭阳殿,这一向是她的寝殿,虽然她常来住。宫殿金碧辉煌,极尽奢侈,原来是先皇的闲暇居所,气派又华美,很快,巍峨的宫室招来了一些人的艳羡,安乐每天都要碰巧路过,呆呆地看着昭阳殿里的奇花异草,直到羞怒离去。
换做一年之前,势盛的明锐会丧心病狂的让每个看不顺眼的人倒霉,甚至是消失,可现在,她就是霜打了的茄子,蔫猫儿一样,谁都能来踩几脚。
她的不言不语和退让,让新封得意的凌贵妃和安乐公主抓住了机会,无论是在宫宴还是在私下,安乐都极其嚣张,一次又一次地和明锐过不去。
但凡是赏赐,安乐都会当着明锐的面儿挑挑捡捡,然后强迫她收下一些根本用不到的破烂,南宫敏有事出宫了,这种女人间的欺负就更加变本加厉了。
三月三,出了百日国丧,所有人都除丧服,换新衣,迎接新君登基大典。
明锐站在朝堂之上,冷眼旁观,就像是超越了凡尘的神祗一样。她做她的神,不思不想,不言不语,整整十个月。
这个时间是可怕的,天元二年元月,南宫敬哲依旧没有班师,只是他一个人回来了,陪着明锐过了一个正月十五。
“明锐,你看,是小兔子花灯哦,明锐以前最喜欢的,养马的大叔最喜欢给明锐做胖兔子了。”南宫敬哲提着花灯哄明锐开心,明锐笑了笑,却还是说不出话来,从爷爷去世的那一天起,她就发现自己的心冷了半片下去。
失去了最疼爱自己人,她的生命里就少了一个重要的支撑点。对于她来说,人间就是失衡的。
现在三叔回来,她的世界才勉强有点儿色彩呢,她张了张嘴,可惜,还是不会说话,她已经很久不说话了,一时半会儿可能是不行了。
她低头,拉着南宫敬哲的手,在他手心里写下了自己的心里话:三叔和七叔叔都快点回来好么?
烟花璀璨,在她眼底绽放着最纯真的美丽,南宫敬哲点了点头,“好,三叔这次回来就和你去临安,永远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他握着怀里的东西,做出了一个可怕的决定,夜半,哄明锐睡着之后,南宫敬哲闯进了御书房。
慕容彻正在看折子,见他进来,随意招呼道,“老三来了,坐吧,有事么。”
“大哥,明锐不是你女儿!”
南宫敬哲扑到了御案之前,咬牙道,“大哥,明锐不是你女儿!”
“所以呢。”慕容彻扔了折子,看着自己的弟弟,明锐当然不是他亲生的,可是她是慕容家嫡亲的女儿。
“我要带她走,去她的封地,去临安。”
“阿哲,你疯了,她是你侄女儿!”
慕容彻看懂了南宫敬哲的眼神,他是男人,那样赤裸裸的占有欲,他实在是太清楚了。
“大哥,我知道你不会松口,可我有条件,我会交出所有的暗卫,还有虎符兵符,那都是父皇留给明锐的,父皇遗旨,指定继位人选是明锐!不是你!她手里握着东明全数的兵权,皇族所有的暗卫,还有同济城的私兵五万,只要她愿意,这东明随时都是她的!大哥,你觉得,你还能留下明锐吗?”
南宫敬哲说完,慕容彻盯着他的眼睛,扶案站起,好不容易平稳了自己的呼吸,他无法想象父皇的决定,除了玉玺,他什么都没有得到,他以为,剩下的权柄仍旧在南宫家。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所有的大权,居然是在明锐一个人手里!
踱了几步,慕容彻看着南宫敬哲,他不能让弟弟做混账事,跌坐在椅子里,慕容彻几乎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等你班师回朝,大哥就准,但是你不能对明锐下手,除非她十五岁了,非你不可。”
南宫敬哲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满意地走了,慕容彻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被巨大的负罪感所压迫,他突然想起来是自己逼死了母后,觉得她和萧母妃的感情很龌蹉。
现在,他怕自己会逼死弟弟,所以他没用地答应了阿哲。
慕容彻打算和明锐详谈一次,可是他一看明锐不言不语,就知道她依旧没有从难过中走出,特意日日赏她许多的珠翠和新奇玩具安慰她,也没有提什么权柄的事情。
霎时间,朝阳宫里堆满了赏赐,明锐冷眼看着,根本没什么兴趣。
安乐照例来昭阳宫外玩儿,这一次,她看见明锐有赏赐而自己没有,顿时就生气了,嚣张惯了的她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指着明锐大骂。
“哼,你真好意思拿父皇的赏赐,你那个淫——荡的母亲又出去会情郎了,我要是你,一定撞死了,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世界上。”安乐叉着腰,她随母亲,生得美,小小年纪就弱柳妖娆,不像是明锐,胖胖的,一脸孩子气。
明锐不愿意开口和一个没教养的女子吵架,她转身要走,但是安乐却偏偏挡着门不准她走,“我比你大诶!你有没有规矩,见了姐姐为什么不行礼。”
叹了口气,明锐转头往卧室内走。
她越淡定,安乐就越生气,“大白天睡什么觉,也难怪,你那个七叔叔都被匈奴大卸八块了,你是不敢惹我,现在可没人给你撑腰了,哼,你娘也——”
“你说什么?”明锐挑眉,眸子倏然有了清明。
“我说呀,你最好识相点儿,这是我家,不是你家,这些东西都是我的!”安乐叉腰大骂,“死胖子滚远点,少给父皇添麻烦,就是因为你这个死胖子,我母妃才……”
安乐在她的宫苑里撒泼,明锐却没有心思理她,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消息:七叔叔被匈奴大卸八块。这是什么消息,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