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莲花灯盏上,一支小小的膏烛燃烧着温润的光芒。婢女甘棠放下灯盏,对身后的孙氏和王昆恭敬道:“三夫人,三少爷,灯已点好了。不知可否合意?”
烛影幽幽摇晃着,在墙上映出孙氏落寞的剪影。昏黄的烛火照在她疲惫的脸上,瞳孔里映着两点小小的微光,忽明忽灭。她凝视着那点烛光已久,才叹道:“这样就够了。”
甘棠听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试探着道:“三夫人,若是不够明亮,奴婢再给您加一支。”
“不必了。”孙氏摆了摆手,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无力地垂下眼,“就这样吧,对此时的我来说,这样的光芒已足够了。”
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甘棠忙躬身致歉:“奴婢该死,奴婢现在就去…”
孙氏叫住她,又摆了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甘棠,你不知道…”她又是深深地一声叹息,道:“王家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已无心去点那样明亮的烛光,况且,向来都是紫藤单独服侍我,你从未服侍过我,怎会知道我的个人习惯,又怎能怨你呢?哎,只是…”
说着,她又凝视着那点烛光,目光中多了几分忧虑,似有千言万语,却吞回了肚里。甘棠思量片刻,小心翼翼道:“只是今日,紫藤不知去向何处,奴婢将府上大都找寻过,仍不知所踪。”
“这样的情形,好似几日之前,春萍寻找白露的时候。”孙氏叹了口气,终于说出埋藏在心底的这句话,眉间凝结起浓浓的愁云。
“怎么能这样比喻呢?”一旁的王昆不服气,插嘴道:“白露明明就是王春萍跟钱氏那两个罪妇合谋杀死的,事后还装作一副无辜之态,全府上下到处寻找白露,做足了戏码,演得活灵活现,差点把我们瞒骗过去。白露之死,完全是她们母女一手制成,怎么能说紫藤的消失跟白露是一回事呢?”
孙氏叹道:“整件事还不算十分明朗,任何事我都不敢妄下定论。”
王昆不服,昂着脖子反驳道:“怎么就不算明朗了,怎么就不能下定论了?我看,事态已经十分明朗了,不论钱氏跟王春萍这两个罪妇谁才是主谋,但不可否认,罪妇二人都参与调包了大哥的‘凤舞九天’,她们的目的就是要栽赃到莲儿头上!她们以为,莲儿仿制出来的那夜已是二更时分,我们都昏昏欲睡,谁也没仔细检查那把壶,翌日大哥敬献时,便可以栽赃给莲儿,说是莲儿仿制的时候就仿制成一把‘巫蛊之壶’,这样莲儿必死无疑!此罪妇二人,心肠歹毒到无以复加,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他越说越愤愤不平,攥着拳头,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即冲到钱氏房间去将她碎尸万段。
孙氏不以为然,“仿制出来的那夜,你大哥检查那把壶可是相当认真的,一把‘巫蛊之壶’不可能在他眼皮底下蒙混过去…”
“反正,那两个罪妇就是要栽赃莲儿!她们理应天打雷劈!”王昆激动得站起身,几乎是咆哮道。
“三少爷息怒啊。”甘棠忙劝道。
孙氏也忙拉着他坐下,苦苦劝道:“昆儿,你就少发两句火吧,你看看,现在罪人已经得到了惩罚,‘凤舞九天’也已仿制成功,敬献给皇上了,莲儿也封了官,老爷也无罪释放、官复原职了,王家自此便安宁了,而且还有了更多飞黄腾达的机会,你何必还为过去的那些事大动肝火呢?”
王昆也感觉到在母亲面前这样发火有些失态,只好收敛了火气,板着面孔**坐了下来,似乎余怒未消,生着闷气。
孙氏放缓了语气道:“昆儿,现在王家太平了,你该多向前看,而不是向后看,始终活在过去。你的人生本是一片光明,你的道路本是一片平坦。”
听到这里,王昆开始不耐烦了:“你是不是又要跟我说,我是时候娶城东那个薛家千金了?”
孙氏却摆了摆手,面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并非如此,为娘知道你对薛家千金没有情意,再说了,薛家的官爵也还不够高。”
王昆心中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你不会是要说,你又帮我物色了一户官爵更高的千金吧?”
孙氏点头微笑道:“正是,我与老爷已合计过了。上回在锦辰閣处,东珠郡主丁若兰只是远远看了你一眼,便痴迷得离不开眼睛,虽然你们只是隔着帷帐有过短暂谈话,但自打离去后,她便对你的才学、人品念念不忘,在缎上绣出一副精美绝伦的‘书生赏花图’,图中的书生,与你的模样相差不离一分呢。”
“行了,你别传得神乎其神的,”王昆一挥手,不屑道,“你都说了,她只是远远地看了我一眼,又怎么可能绣得那么逼真?当时我们隔着帷帐说话,那帷帐可是半点缝隙也没有的。为了哄骗我娶这些千金,你们也真是不择手段了。”
孙氏瞪了他一眼,“我说的可全都是真的!若兰生来便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不但能够一目十行,还绣得一手女红,这是她自小以来的绝活,可不是我一个人说的!”
“即便是她心中有我,我心中无她,又能怎样?”王昆不屑道。
孙氏急了,挪得离他近了些,劝道:“昆儿,你难道不知道,若兰是西平总督之子丁昌与四平公主的女儿啊。眼下,你除了她,还有哪户人家的女儿可娶?”
王昆轻蔑地哼了一声,正色道:“我王昆,为什么就不能堂堂正正娶一个心爱之人,非要做你们长辈的权利阶梯呢?”
孙氏更急了,晃了晃他道:“你可知,王家的命运几乎全部掌握在你手上!你大哥正因为娶的是平民人家的女子,被判腰斩时才没有一人有权为他说话!你二哥生来就粗枝大叶、笨手笨脚,娶的也是平民人家的女子,老爷对他很失望,连制壶技艺都未曾传授于他!你四弟天性顽劣,目无尊长,不爱学习,腹中空空,加之相貌平平,将来并不被看好!你五弟就更不用说了,才五岁,就沦为一个药罐子,整日卧床不起,命运着实可悲!王家除了你大哥王晏,就属你最有才有品,还生得面如冠玉,出类拔萃,老爷心中早把你定为大少爷的接班人,如今大少爷去了,你不就成了王家紫砂技艺的唯一传世人了吗,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娶一个女子?”
王昆固执得如一头水牛拉不动,犟着脖子道:“我不管你怎么说,我心中已有合适的人选,她并非王公侯伯名门之女,但今生今世,我非她不娶,而且,绝不让她做妾!”
孙氏恼得瞪起眼睛,狠狠推了他一把,“你口中这个‘合适的人选’,是不是就是那个莲儿?”
王昆斩钉截铁道:“是又如何?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孙氏如当头一棒,眼泪瞬间直往外流,“你不是不知道,王家在朝廷根基尚浅,老爷虽千辛万苦爬到了礼部侍郎的位置,可终究只是个民间艺人出身,身上没有流着半点名门血脉,加之大夫人被母族半抛弃,老爷又花了眼,难再制壶,唯一出师的大少爷又被斩了…朝廷里,觊觎老爷位置的人多如牛毛,王家的地位岌岌可危啊!东珠郡主能看上你,实属你鸿运当头,若不牢牢把握住这个机会…”
“够了,我不想再听了。”王昆板着面孔,他的脸倒映在黯淡的烛光之下,却显得像冰块一样冷,“您还是早点歇息吧,至于娶妻,我心中自有决断,丁若兰在莲儿面前,简直轻如鸿毛,连鸿毛上的一丝边角料都不如。莲儿,已经将我的心占据了全部,再也塞不进别人。”
他凝视着那点烛光,说起莲儿的时候,嘴角总挂着若有似无的温柔的笑意。孙氏呆呆望着他的脸,心底透着寒意,那个曾经乖巧懂事的儿子,竟像是被妖孽迷昏了心窍,走火入魔了。她呆呆望着王昆拂袖而去的背影,瘫倒在椅子上,那点烛光也恰在此时摇晃了几下火苗,光芒越来越微弱了。
甘棠忙扶起她,“三夫人,奴婢现在去点灯。”
“不必了,”她疲惫地摆摆手,揉着酸胀的太阳穴,“我的命,也与这烛火相差不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