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静静的看着五十多名战友的遗体在大火中化为灰烬,最后被封存进方形木盒之内。
木盒上刻有战士的姓名、职务、阵亡日期等身份基本信息。
根据梵尼亚的军法,战士阵亡之后遗体就地火化,然后呈送内务司。
内务司会根据牺牲战士的军职高低、军龄长短、立功表现、家庭情况等诸多方面的情况而核定抚恤金的多寡。然后再报送兵部主官审批,兵部主官核定无误后,再抄送一份送户部存记在案,每年依例执行。
在以上所有步骤完成后,内务司会派出专职慰问员,把战士的骨灰盒、遗物和第一笔抚恤金送到战士家属手中。如果遇到无亲无故的战士,内务司就把骨灰盒送到帝都西郊的英灵塔永远放存,供国人瞻仰。当然,有亲可寻的战士,他们的名字亦会被刻上英灵塔。
其实照理来说,阵亡将士抚恤金的多寡最终决定权是在户部而非兵部,只因奇连克伦曾当朝对先帝提起,将士们已为国流血,再不能让他们的家属亲人再流泪,应当厚恤之。先帝称善,让他全权处理,一句话就把户部的审批权降为了备案权。
户部当然不高兴呀,这经手的可是一大笔银子啊,但也绝不会傻得和奇连克伦对着干,和他对着干就等于和陛下对着干,和陛下对着干就等于犯了欺君之罪,那可是要杀头的。西边的银子没了还可以从东边、北边或者南边再找回来,要是脑袋没了,可就找不回了。所以户部在这个问题还是非常配合的,这道先帝口谕一直延续至今。
迄今为止,奇连克伦主政兵部十年有余,当中先后走马上任过三任户部主官,对于军抚这个问题几乎从不过问,兵部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办。
奇连克伦不仅知兵而还恤兵,与手下将士感情极厚,他双手负后,矗立无定河畔,抬头深注火红沉阳,表情一如既往的释然而从容,只是双目中隐含的泪光,说明了他心中是何等的沉痛。
这里面好多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人,亦有许多是在军中发现的可造之才,留在身边是为了亲自指点培养,将来好为国发挥更大的作用。对于他们,他都投入了巨大精力和深厚的情感,其中的伤心和沉痛实不可与外人道。
毛勋此时来到奇连克伦身后,抱拳正要说话。
奇连克伦却挥手阻断他道:“是否没有发现?”
毛勋沉声答道:“刺客的尸身、兵器上暂无任何可供追寻的线索。”
奇连克伦转过身来,看着亦是满身伤痕的手下,道:“这才合理,不然他们不会把尸体留下。”
毛勋愕然,不知该如何接话。
奇连克伦柔声道:“去休息吧,顺便替我把月明找来。”
毛勋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月明替昏迷过去的普虎牛剥开破烂斑驳的血衣,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眼之所见已无一块完好的地方,密密麻麻的伤口就像被撕得碎烂又缝好的布娃娃,光是致命之伤就有肋下、左腰、心口三处之多,真不知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月明不由心生敬重,真是条血性汉子。在涂抹伤药之后,立起普虎牛的上身,一只手掌抵在他的背心,月力缓缓渡入,治疗伤势。
一刻钟之后月明才收功。手掌离开普虎牛的背心,他的额头已隐见汗迹,在连续不断的治疗了十多名伤者之后,月力陷入枯竭边缘,已有难压伤情之兆。
虽然周围的骑士都没有说话,但从他们看着自己的眼神,月明知道他们已把他当做真正的战友,令他心中温暖。
月明正要闭目调息,却见毛勋径直向自己走来,他知道是奇连克伦要找自己。
不用毛勋说话,月明起身微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朝河岸走去。
月明看着奇连克伦雄伟的背影,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尤其沧桑和落寞,感同身受的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他轻轻的来到奇连克伦身旁站定,亦把视线投往渐沉的夕阳。
奇连克伦关心问道:“月明脚步声比平时略显沉重,内伤可有大碍?”
月明摇摇头表示自己不要紧,问道:“是否查出是哪一方人马?”
奇连克伦苦笑摇头,沉声道:“应该是他国死士,毛勋是这方面的行家,他已仔细查验了每一具尸身的形容相貌、兵器形制,都干净的很,没有留下任何破绽。且不论是希瑟夫或是其走狗爪牙都没有能力和条件调教出如此训练有素的刺客。”
奇连克伦的推测是根据的,他在梵尼亚处在权力巅峰近二十年,在帝都的势力可谓根深蒂固,自是耳目众多,任何风吹草动都很难让他不知道。
奇连克伦解说道:“只有动用他国的人手才有可能完全骗过我,可能是比隆,亦有可能是肖克兰,或是两方都出了力,这其中一定存在不可告人的利益关系,我也还没想通透。”
月明皱眉,想不到事情又进一步复杂了。
奇连克伦这时收回目光,看着月明道:“月明对此次伏击怎么看?”
月明依依不舍的把目光从夕阳抽离,看着已然恢复平静的无定河,那惨烈的战斗再次浮现脑海,他强压心中的哀痛,整理思路认真分析道:“刺客定是在我们离开闪石城后就追在我们背后,照道理就算再高明的追踪者也不可能做到完全隐匿形迹,总会在声、味、迹等各方面留下蛛丝马迹。但我们却没有丝毫发现,这只能有一种情况。”
奇连克伦接着道:“刺客定是离我们比较远,超出了警戒范围!”
月明点点头道:“对,刺客只需与我们保持不被发现的安全距离,他们与内奸拉菲塔除了蝶鹰之外定有另外一套高效迅捷的联络方式。刺客仅需通过拉菲塔暗留的记号就可轻易的吊着我们而又不会被发现。”
奇连克伦很专注的听着月明的分析,他很看得起月明的才智,听言纳谏一直被他奉为行军打仗的信条之一,而月明的分析亦能印证自己的推理。
月明续道:“有内奸拉菲塔的里应外合,刺客可轻易掌握我们的大概行进线路,从容厘定各种刺杀方案。待到确定我们必经无定河回法赫娜,他们便绕至我们前面,分别从我们架设浮桥河段的上游和下游提前潜入埋伏水中,当我们渡河之时,突然暴起发难,杀我们个措手不及。从身体上来说我们是体力疲乏,在精神上又恰好处在长时间紧绷后无可避免的放松,以至于损失如此惨重,不得不说这批刺客实在是很高明。”
奇连克伦点头表示赞同月明的分析,道:“我们的致命失误是在于太低估敌人,也太低估了拉菲塔能发挥的作用。”
月明默思片刻,缓缓道:“这或是其中一个原因,但却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奇连克伦皱眉道:“月明以为呢?”
月明看了奇连克伦一眼,沉声道:“大帅还是太低估敌人对付你的决心哩!”
他的话让奇连克伦陷入一阵沉思,眼内精芒闪动,脸色阴晴不定。
奇连克伦是当局者迷,而月明则是旁观者清。以奇连克伦的家族势力、身份地位以及军中声望,不论军中朝野肯定人脉深厚。在无犯国大罪的情况下,要想对付奇连克伦,就算是一国之帝亦要三思而行,且只有暗中进行。而根据奇连克伦的推测,这两次刺杀行动都是由丞相希瑟夫主导,梵尼亚当国之君阿修克七世毕罗所默许的。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一国之君想要杀死有如国之柱石这样的臣子呢!
功高震主?
先帝都没说什么,反而加封奇连克伦清贵之极的大国柱之衔,即位新君想必也没有秋后算账的必要,如若心眼小成这样只会为天下和历史所不齿。
图谋叛乱?
这就更是欲加之罪,奇连克伦家族世代为官,满门忠良。到了奇连克伦这一代,家族的发展和个人的权位均达到历史的巅峰。奇连克伦做人做事反而越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既不结党更不营私。
帝王要让一个人是死,是一件极简单的事情,可以是心情不好,可以是看不顺眼、可以因为一个错误的表情一个错误的字。但这些理由显然不适用于奇连克伦。
毕罗要杀奇连克伦,肯定有必杀的理由。这个理由是奇连克伦自己亦没想通,还是不愿说明,月明不知道。
但他必须提醒奇连克伦。
奇连克伦沉默良久,终于长长吁出一口气,冷声道:“直至上一刻我仍心存幻想和侥幸。希望这些事情只是希瑟夫的暗中动作,陛下并未参与其中。虽明知是自欺欺人,但我实在不愿真像是这样。”
月明心中暗叹,问道:“难道毕罗当真如此昏聩,不知道大帅对于梵尼亚的重要性!”
奇连克伦苦笑道:“或许他就是太知道我的重要性,所以才要杀死我。”
月明讶然道:“这是为什么?”
奇连克伦叹一口气,有些哀伤的道:“我也是最近才想通透,虽然连我自己都不敢肯定,但我已想不到其他更好的理由。”
他好似稍微整理下思绪才缓缓道:“先帝采林自幼博闻广记,少年之时便精通各国各派各学章典,韬略满腹,且胸怀大志、听言纳谏、知人善用,具有一个成功君王的所有素质。先帝即位之时正是梵尼亚内忧外患最为惨淡可怜的光景。他力排众议破格启用曾因贪腐而被贬为庶人的辜仲秋,推行‘治乱邦以法’的基本国策,不理任何人的反对,全力撑辜仲秋的腰,甚至在一年之内五次对辜仲秋加官进爵最终官至左丞,令辜仲秋能放手而为,即便是权臣勋贵,也绝不留手,用了三年时间重新建立起一个清廉有为的政权,梵尼亚内部达到百察震肃、豪右屏气、路不拾遗、风化大行的鼎盛局面。”
月明心中疑惑,怎么又扯到先帝那里去了。但他知奇连克伦必有下文,耐心聆听。
奇连克伦的声音继续传到月明耳鼓之内:“强国必强兵,先帝依然任用辜仲秋改革军制。辜仲秋亦是不负先帝所望,他第一个关键举措就是改征兵制为募兵制,优厚的报酬和诱人的晋升制度,让有能之士不再是仅为权贵所用,而是加入军队成为职业军人,大大提升了战斗力。第二就是改革马政,辜仲秋不仅使用蛮北良马培育出了更优良的战马,而且在全国之内建立起了十个养马场,仅此两条就让梵尼亚军力上升了数个档次。辜仲秋这时便对先帝说内已安,可攘外侮。先帝遂改变镇之以静的思路,先以特里斯坦老将军为帅挥师北上,大破蛮北王庭主力,追杀五百里,使之十年内绝难恢复元气。除去后顾之忧后,先帝二十年时间先后十五次对比隆和肖克兰用兵,陆续收复巴别塔、格莱哥、阳武、櫆南高原等所有曾经失去的国土。而五年前大败比隆、肖克兰五十万联军于鬼王坡,成就我不败威名的同时,亦让先帝的文治武功均超越历代先贤,当仁不让的成为了梵尼亚有史以来最有为的君主。”
奇连克伦抬首仰望天空,深深沉溺在对壮烈往昔的回忆里,情怀激烈。
月明亦被奇连克伦的情绪感染,心中豪情顿起,生出对百万雄师对决沙场激壮画面的向往。
奇连克伦深深的叹了口气,续道:“虽然此时辜仲秋以年老力衰为由急流勇退,但先帝前进的步伐却并没有停止,他的志向是一统大陆。”
月明身体一震,一股激流贯穿全身,心中升起一种奇异的情绪。
这是何等的气魄和胸怀,似是通过奇连克伦的叙述,这个传奇人物在月明心中竟变得栩栩如生,心中无限景仰!
奇连克伦罕有的表现出悲伤的情绪:“为此先帝经常与我就大陆形式,战略方针等等一些列问题做彻夜讨论分析,有时连我都感吃不消,他却像有无限精力似的。可哪知先帝正值盛年,却无故暴毙,令人无限遗憾。”
月明心中有点明白过来,奇连克伦、毕罗之间的矛盾必定与先帝横死有关,只是不知其间是否发生有悖伦常之事。
历史早告诉我们,为了皇位,兄弟睨墙,父子相残这等有违道德伦常的惨剧亦是常有的事情。
只是没想到梵尼亚臣贤主明,刚呈中兴之势就发生这样的事,或许就是史家笔下的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