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坐在庭院之中,挥毫写一副字,母亲笑意盈盈,在一旁添香磨墨。那时候的她,多么庆幸,生在这样一个夫妻和谐的家里。
父亲一生没有纳妾,只有母亲一个。
整个傲天皇朝,任谁提起来傅余相国和夫人,都是鹣鲽情深,举案齐眉的楷模。
可若不是在这样的家中,傅余婉怎么会长成毫无心机,天真烂漫的女子,以为皇甫北楚,就是一生一世可值得托付的良人,被表象蒙蔽了双眼。
那时候她还可怜别家闺秀,母亲与姨娘争斗不休,家无宁日。
现在看来,多可笑。女人,一旦离了父母的羽翼保护,自己独自走进嫁娶的牢笼,若是郎情妾意才好,可若不是,就少不了与其他女子争风吃醋,耍尽心机。
从前她瞧不起薛宾鹤,现在看来,最悲哀的,竟然是傅余婉。
薛宾鹤再没有地位,没有尊严,但是她学会了争宠的手段,就能在这深宅大院活下去,甚至,活的比她和沈雪如,还要好,还要快乐。
想到薛宾鹤,再想到薛之前,肚子里吞下去的纸屑翻江倒海,霜子的脑海中陡然清明起来。
当初皇甫北楚要纳薛宾鹤进门,她还以为是兵部尚书关键时刻救急,楚王府要报恩,却不料,是皇甫北楚早就将整个傅余家族,卖给了薛之前,而他的女儿,是这场交易的最后一笔账款。
大婚之日,就是交易达成同盟之时。
人人都以为,薛宾鹤嫁入楚王府,代表着一向刚直不阿的薛之前与楚王交好。却没想到,是二人早就暗勾结,狼狈为奸。
面上被称颂的婚姻。却是踩着傅余家尸体踏上去的荣耀。
薛宾鹤,不是合作开始的证明,而是龌龊交易的证据!
而自己,居然为薛之前的挺身而出,感恩戴德。高高兴兴的迎了薛宾鹤进门。
愚蠢啊,愚蠢。
霜子恨不能捶胸顿足,大呼后悔。
她甚至没发觉到。自己握着被子的指节,已经青筋爆出。内心一股气流郁结,直堵得喘不过气来,闷气难抒。
急忙起身倒了一杯水,她需要平静下来。叙笙的安神药,一向效果很好,今日只怕是太过于悲愤。才如此难受。
用凉水压制住翻腾的纸屑。霜子大口下咽。不小心呛到,喉头一甜,一口水便喷到了被褥上。
触目所及,红艳艳的一大片。
霜子颤抖着手指,去抚摸被鲜血染红的被褥,突然间厉声疾呼:“清水!清水!”
凄厉的叫声,不像是传唤丫鬟。倒像是用尽平生的力气,在凄怨的发泄。
唤了两声,又记起清水已经不在,想改口,嘴巴和舌头却完全不听从指挥,仍旧是叫着熟悉的旧名。在危急时刻,她就想叫她。
“清水!清水!清水!”声音一阵高过一阵,一声比一声凄凉和嘶哑。
意儿晚上值夜,睡在外间,听见霜子叫清水,急忙推开门站在门口:“侧妃,清水已经走了。”
霜子大声怒吼着:“叫她回来,去叫她回来!”
意儿还没见清楚霜子的身影在哪里,就被这怒吼吓住,不明就里,一溜烟把门带上,跑出去了。
清水搬了新居,尚来不及睡下,见意儿急匆匆的过来,也来不及细问,急忙跟着去离院。
远远便听见屋里霜子尖声叫着她的名字,“砰”一声大力推开门,眼前的景象吓了她一跳。
霜子神情涣然的歪在床脚边,头发凌乱,几缕细软的额发早已经被汗湿透,塌软的挂在眉毛眼前,像几条蜿蜒的蚯蚓。
衣裳上点点血迹,与被褥上的形成一条喷射而出的水柱状,红得刺人眼睛。
脸色苍白,瞳孔无神,嘴角边挂着长长血丝,将整个下唇全部染红,像一团鲜红的火焰,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焚烧起来。
急忙扑上去搂着霜子,愣愣得却问不出一个字来。直觉告诉她,定然与那封信有关,抬头四顾去找信,除了一个信封,什么都没有。
霜子口中还在喃喃唤着“清水,清水”,伸出手想抓住什么。
清水赶紧把手伸到她手心里,才发觉她手心几乎冷的能冻死人。
这三伏天的太阳,飞燕每日嚷嚷着热的睡不着,霜子却冰凉的让人直经经打个寒颤。
握住清水的手,霜子这才安定下来,将头埋进她的怀中,大声嚎哭起来。
清水静静的坐在地上,拍着她的后背,一声不吭,由着她的眼泪,打湿薄薄的夏衣,濡湿的贴到她的肌肤上,还能感觉到温热。
许久,霜子情绪才渐渐平稳,哭得红红的眼睛抬起来,用手背擦去唇角边的血迹,却毫无痕迹,早已经干涸在脸上。
清水打来一些温水,用布巾沾湿了,给她细细擦拭。飞燕和意儿好奇的站在门口张望,清水走过去温和说道:“回去睡吧,霜子做了噩梦,害怕呢。”
飞燕撇撇嘴,拉了一脸担忧的意儿,喝道:“没你什么事儿,走,回去睡了。”
意儿忧心忡忡往里面张望了一眼,霜子蜷缩在墙角边,什么也看不见,面色凝重的走了。
清水把霜子扶起来坐在床上,把被血污秽了的被褥拆开,当即泡在水盆里,换了一床新的,给她裹在身上,这才去倒脏水。
只听身后小声的嘟哝:“不要走。”
清水微微愣神,将盆子搁在地上,叹一口气,转身坐到霜子身边,拉着她冰凉的手:“霜子,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只要有目标,那么任何艰难困苦,都打不倒你。”
霜子似乎没听见,嘟哝道:“不要走。”
清水愕然,见霜子愣愣得发呆,又勉强自己扯开笑容,挪着霜子一起依靠着床榻内壁,怅然喟叹道:“你才19岁,还很年轻,便已经坐到楚王侧妃的位置上,许多女人,盼一辈子也盼不来。”
拉着霜子的手掌,放在心口上:“只要心还在跳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你都不知道你有多优秀,有时候,你表现出来的冷静与淡定,我真觉得像四五十岁历经风雨的老人,看惯世间计谋,运筹帷幄,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你不觉是得我可怕?”霜子缓缓吐出一句。“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心机深沉的,有些可怕。”与毕霜19岁年轻稚嫩的面庞,一点儿也不相称。
“怕?”清水哑然失笑:“即便你再可怕,也不会来害我。”
清水在她耳边缓缓道来:“我羡慕你的聪明,羡慕你的娴静,却偶尔,也能懂得你流露出来的苦楚。”
顿一顿,见霜子在听,接着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恨,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深仇大恨,逼得你怨愤成这样,但是有一点我笃定,你不是坏人。就凭着这一点,我清水,以后还愿意跟着你,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来。绝无二心。”
霜子不由自主握紧了她的手:“我相信你,所以从来不问。但是我知道,你也有故事的,是不是?”
清水反手握住她的手,苦笑着道:“说你聪明,真是一点儿也不虚。”
从霜子被命令到书房伺候,清水迈出亲近她的第一步,就是希望能有一天,与她并肩站在一起,借助她的手,去查明这些年,掩埋的秘密。
她相信自己看的没错,皇甫北楚对霜子,不仅仅是好奇,还有隐约的一抹情愫。
而这抹莫名其妙的情愫,就是她日后需要依仗的资本。
“你知道我在来楚王府时,是在哪儿当差吗?”清水不等霜子回答,自顾自笑起来:“在皇宫。”
霜子惊讶的合不拢嘴,她没事时看着清水老成持重,干净利落做事,想着必然是在哪家大院里当过丫鬟,却不料,是从宫里出来的。
皇宫大内管理森严,宫女不到25岁,决不能私自出宫,清水今年才21岁,怎么有本事瞒天过海,私自出宫门?
似乎看出霜子的疑问,清水笑着道:“我本名叫芍药,不是宫女,却在皇宫当差。”
清水的思绪被拉扯开,那些不愿意撕开的记忆面孔,在这个炎热,却又寒凉的夏夜里,对着霜子,娓娓道来。
“我的母亲,起先是皇宫里的煎药丫头,一直默默不明,尽忠职守。待到25岁时,便放出宫去,因年纪大了,不好嫁人,只得嫁给了大她二十岁的我父亲,生下了我,日子过的清苦,但很幸福。”清水提及母亲,嘴唇紧抿:“父亲因为年纪太大,病故得早,母亲三十出头便守了寡,带着我艰难的讨生活,在医馆给人煎药谋生。寡妇门前是非多,打我记事起,总有流氓地痞在我家门口盘桓,不怀好意的看着我母亲,那眼神,色眯眯的,我便对男人,没有一丝好感.‘
“我6岁那年,母亲被一位娘娘召进了宫,还是老差事,煎药。母亲不止一次对着我眼泪涟涟,说这并不是好事,若非在外面生活艰难,打死也不愿意再进宫。但是为了我,她犹豫再三,还是去了。那位娘娘人很好,并没有亏待母亲,相反,母亲的差事很轻松,只为她一个人煎药。由于我年纪小,没人照顾,因此那娘娘便好心,让她带着我进宫伺候,常常还赏我不少好东西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