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淮盐道府的内宅腾出了一间房子,孱弱的女孩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丫鬟、婆子给她擦洗了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
?她的皮肤纸一般的苍白,手心被打的溃烂,指甲缝里也有被插过竹签的痕迹,令人触目惊心。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医生给她号了脉,又掰开嘴看看舌苔,微微点了点头,看样子他已经是胸有成竹了。
?紫界轻声道:“大夫,请您给开个方子。我去抓药!”
?大夫摇头道:“大人尽可放心,小姐没什么病,她是惊吓过度,再加上脾胃失节,说白了就是饿的,外伤虽然有些,但也没有大碍。”
?蓝刚峰笑道:“那还不好办,让厨房弄点好的,大鱼大肉的补养几天。”
?大夫连连摆手道:“她现在脾胃极为虚弱,吃不得油腥!我这里有个方子用大葱七条,连根带叶,生姜五片,捣碎后掺白糯米一两煮粥,连吃两日之后,再换成牛、西洋参煮粥,牛补气血、西洋参定心凝神,再吃三日,就可以进荤腥了!”
?紫界连连道谢,掏出两块洋钱的诊金,大夫留下一点止血生肌的药物,转身告辞而去。
?蓝刚峰拽了一下紫界的衣袖,示意他出门。
?俩人走到了门外,蓝刚峰递过来一张盖满印戳的纸,然后神秘的道:“天纵兄,这小妮子的卖身契已经取回来了,她是被官卖的罪奴。”
?紫界一愣,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能有什么罪过?
?“这妮子姓莫,叫小怜,她爹是江南道御史,去年的时候上书朝廷得罪了皇上和太后,被锁拿进京,死在刑部大牢了,家属被官卖为奴,这种罪奴,一般人家不敢买,不少女孩都流落风尘,要不是今天你老哥发善心,这妮子被抓回妓院,那她一辈子就完了!老鸨子、大茶壶有的是办法对付这种不愿意卖身的女孩,落在他们手里,饶是三贞九烈,也照样要当!”
?“他爹为什么会得罪了皇上和太后?”戊纵有些疑惑,记忆中光绪和慈禧是尿不到一个壶里的,怎么可能同时把两个人都得罪了。
?“太后不是修园子嘛,挪了海军衙门的军费,莫御史上书说的就是这个事儿,太后震怒,皇上也说他挑拨天家骨肉亲情,莫御史是翁中堂的门生,翁师傅大义灭亲,指示刑部从重议处这个莫御史是个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一向以清廉自诩,除了俸禄之外,一芥不取,你想想,这种人在官场能不讨人厌吗?为官的时候,得罪的人多又是钦犯,他下了大狱,还能有个好?大牢里没少遭罪,刑部报的是个感染时疫,暴病而死”
?清官!绝对的清官!可惜这个时代,是没有清官生存的土壤的!
?紫界不禁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如果海瑞活在清末的话,估计也要变成和?,或者干脆就像这个莫御史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蓝刚峰拽住紫界,兴奋的边搓手边道:“咱们大清向朝鲜派兵了,没准被你说中了,咱还真的有可能和小日本打一仗!早就看小日本不顺眼了,这下终于能捞一仗打打了!”
?紫界一惊,李鸿章向朝鲜派兵了?那就是说甲午之战,已经是迫在眉睫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哎,刚才昆明湖水师学堂的那帮家伙全都来了,知道为什么吗?”蓝刚峰神秘的道:“李中堂请示朝廷,暂停昆明湖水操,要把咱们全部调回旅顺,编入北洋水师!别看这些人别的本事不大,但是可着咱大清,就没有人比咱旗人爷们消息灵通了!”
?尽管蓝刚峰说的是半截话,但是紫界这下算是全听懂了。北洋水师相比其他地方,升官特别快,而且赚钱也容易,那些留洋回国的管带,几年的功夫就做到实缺的总兵了,总兵可是二品的高官啊!北洋水师这几年承揽货运、走私,那些管带、帮带很是捞了一票,一个个肥的流油。
?蓝刚峰这些昆明湖水师学堂的旗人关系又硬,如果混个实缺的总兵,手里再有些银子打点,那就很容易就可以由武转文,没准十年之间,他们就能混到督抚一级,那可是开府建衙、起居八座了!
?十几年的功夫守镇一方,做到督抚,绝对算是异数,有清一季,四十岁的督抚都是很少见的,这么好的升官发财机会,确实难得。
?但是这三十六个旗人军官里,恐怕就蓝刚峰一个人愿意打仗,海上风疾浪高,炮弹更是不长眼,何必冒那么大的危险?要是中日之间不开战,他们倒不介意去北洋,要是真打起来,还是散伙的好!
?这些人今天跑到这里来,就是想从汉纳根嘴里套出实情,看看到底中日之间的战争会不会爆发,结果汉纳根人不在,他们扑了个空。
?紫界深深的吸了口气,摸着下巴沉思,自己该怎么办?
?中日之战肯定是要打的,难道自己真要回北洋水师吗?打这场注定会失败的战争,给这些昏聩的满人当炮灰?可现在自己又能去哪里呢?
?“王大人,那位小姐醒了!”一个胖嘟嘟的婆子从屋子里跑出来道。
?紫界点了点头道:“麻烦您帮着照料几天,这两个小钱儿您拿着扯块布做件衣裳。”
?说罢,从荷包里取出两块鹰洋,胖婆子看着亮闪闪的银元,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
?“王大人真是善人啊!老婆子是有眼力的,一看您长的方面大耳,就是公侯万代的福相!”
?紫界暗自苦笑,还福相呢!有命没命活到甲午战争之后,都是很难预料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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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中堂,我大清和日本的大战一触即发,可现在我北洋水师的船无力、炮老旧,航速、火力均远远逊于日本,阿姆斯特朗大炮有弹无药,克虏伯大炮有药无弹!户部再不给划拨军费,中日一旦开战,那后果将不堪设想!”汉纳根拍着桌子大叫。
?这一巴掌拍的很重,把当值的户部笔贴士们吓了一跳。
?汉纳根对面有个老人,手捧一本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的碑帖,看得津津有味,心不在焉的道:“知道,知道,可户部实在是没钱啊!这眼看太后的六十万寿就到了,三海大工收尾的银子还没个着落,牌楼、画舫这些点景的工程都要停下了!现在别说六十万两,六十两我也拿不出来啊!要是有银子,自然会拨给北洋的汉纳根啊,你不要着急,等过了太后圣寿这个关紧的时候,户部定然优先考虑北洋!”
?这个老人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份折片,他手举着碑帖似乎正看着入神,可若是仔细观察,却能发现,他正在偷眼看着已经摊开的折子。
?“翁中堂,您是户部尚书,又是军机大臣,这等军国大事,您可不能儿戏啊!”汉纳根说话语气已经很重了,他在中国已经十多年,汉语说的极为流利,而且对朝廷里的勾心斗角也认识的颇为清楚。
?“我翁同?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难道轻重缓急都不明白吗?眼下,最大的事情莫过于太后的六十圣寿!好了,你去吧,这折子我会转呈皇上,让皇上圣裁吧!”翁同?似乎有些愠怒,细长的眼睛里闪现出阴冷的光。
?一个四十多岁刀条脸的中年人,身穿锦鸡补服,红宝石顶子配着绿色翡翠翎管,坐在一旁阴森森的道:“中堂的话差了!别说户部没银子,就是有银子也不能给北洋水师?北洋成军已经多年,李中堂不是总说北洋水师已经是东洋第一强军,为何此刻又怕了日本?这蕞尔小国都让李中堂坐立不安,却有些令人费解,翁中堂您是户部尚书,为国朝总理度支,不能轻易屈就地方,你我均为户部堂官,就算你翁中堂同意拨款,我这里也通不过!若是翁中堂以私情忘公义,那我徐承煜是要上折子参你的!”
?翁同?看看这个刀条脸的中年人,站起身肃然一躬道:“徐侍郎见事明白,老夫差了!多亏徐大人提点!”
?徐侍郎得意洋洋的道:“下官虽不懂海军,可天下万事万物,一理通则万理通,这建海军如同家里盖房子,盖的时候呢,自然要拣最好的材料,用最好的工匠,盖好以后,就是百年大计,平日偶有小修小补即可,没听说过谁家房子盖好了,今天拆了换大梁、明天又换檩条的!翁中堂,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翁同?附和道:“徐大人家学渊源,窥一斑而知全豹,触类旁通,老夫不及远矣!”
?俩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道水不漏,把汉纳根鼻子都差点气歪了。
?这个徐侍郎,汉纳根虽然是头一次见,但是对他的大名那是久仰了的!
?徐承煜是大学士徐桐的儿子,这爷俩的故事,简直能编本书。
?徐桐是汉军旗人,号称是当世的理学大家,和翁同?一样是两代帝师。宋朝宰相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徐桐则永远手中一卷《太上感应篇》,一个号称大儒的人,成天拿着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显摆,也实在是够瞧的了,难怪当朝饱学之士对这位徐相爷很不感冒。
?徐桐平生最恨洋人,凡是带个洋字的东西一概不用,不穿洋布,只穿土布、丝绸,收银子只收松江官平银,绝对不要洋钱。只可惜家住东交民巷,正好和使馆区毗邻,他看见洋人走来走去心里就来气。
?徐桐就在自家门口贴上对子:“望洋兴叹、与鬼为邻!”
?最搞笑的事情是,同文馆翻译洋书,把花旗国译成美利坚,徐桐见了大怒:“我大清典章、服饰美轮美奂,那花旗国有何美可言?我大清兵甲之利,举世无匹,那花旗国有何利可言?我大清江山坚若磐石,那花旗国又有何坚可言”
?一连串华丽的排比句,把同文官的通译搞的头大如斗,不知道该对这个花岗岩脑袋的宰相说什么才好。
?徐大学士最后做出结论:“尔等译洋书,已是数典忘祖,古人译番邦蛮夷,用字何等考究?匈奴、鲜卑、犬戎奴、卑、戎、狄、虏这样的字眼才配洋夷使用!”
?同文馆的翻译哭笑不得,心里暗道,要是换在清初或者是康雍乾三朝,这位大学士没准就因为这句话把脑袋丢了。
?前明的时候,可是把大清称为建虏的!
?难道这美利坚非得翻译成“霉痢贱”才行?那不是找着挨打嘛!
?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徐桐死活不相信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国家,他认为那都是洋人编出来吓唬人的。西洋只有英吉利、法兰西、俄罗斯、美利坚四国,其他的什么意大利、德意志、奥匈帝国都是假的。
?有一次葡萄牙、西班牙两国遣使觐见,徐大学士当时就断定,这是假冒使节欺瞒朝廷:“吾尝闻狮虎有牙,亦知豺狼有牙西班有牙,葡萄有牙,牙而成国,史所,籍所,荒诞不经,无过于此!”
?这个徐侍郎和他老子徐大学士一样的方脑壳,除了喜欢洋烟卷之外,洋人的东西一概排斥。
?汉纳根虽然是个中国通,但是对这种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再看看翁同?一手捻着胡须,一手抱着碑帖看得入神,他气的一抖袖子,摔门而出。
?徐承煜和翁同?相视一笑,只是徐承煜的笑容是沾沾自喜,翁同?的笑容里则带着三分的讥诮。
?翁同?将两份折子揣在袖子里,转身出了户部大堂,神色肃然的对等候在外面的亲随道:“立刻备轿,递牌子请见,我要求见皇上!”
?说罢,从袖筒里掏出那两份折子,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包好,揣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