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日子喻家漆园日夜连轴地赶工,喻君得了喻老太爷的首肯,经常去园子里走动查看。
她是全家人娇宠长大的,莫要说漆园,嫁人前连厨房都没下过,总觉得处处腌臜,还都有奇怪的气味。但是重活一世,她的想法彻底变了,她要想守住漆园保护家人,就必须自己了解漆园、精通漆器,总不能靠阮东林那几手过一辈子。
陈氏对此却并不赞同,总觉得一个闺中女儿,去那种男人扎堆儿的地方终究不是什么好事。但如今喻秉出门在外,又是老太爷点了头的,她身为媳妇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偷偷为此忧心。
正巧喻芷过来貌似无意地说起,祖母打算带自己和阿娘去青阳寺住几日,等着四月十五烧头香。
陈氏听得心动,便把女儿从漆园里叫回来,让她陪自己去寺里住几日。
从晏阳城南门出去,行小半日路,便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脉。
前朝不知哪位达官贵人驾临,见其层峦叠嶂,山头高低错落,不知其数,给改了名字叫九岭,赞其无穷无尽。
因这名字简单好记,慢慢便在百姓中传开了,到如今世人都只知九岭而不知其他了。
九岭靠近晏阳城这边山势较缓,山上林木茂盛,四时之景各有不同,加之历朝历代的建设和修缮,如今山上有亭有阁,有水榭有曲桥,还有个方圆百里都闻名的青阳寺。
春踏青,夏乘凉,秋登高,冬赏雪,再加上对青阳寺慕名而来的人,一年四季上山的人都不算少。
喻君此时坐在马车里,随着车子一点点靠近青阳寺,面上淡淡的,心里却着实有些不是滋味。
无论是情窦初开时的女儿娇羞、得遇良人后的满怀憧憬、婚后无所出的虔诚求子,还是家人相继过世后青灯素服的哀痛绝望……青阳寺承载的太多,让她此时颇有些近乡情更怯的纠结。
早晨出门的时候天色就有些阴沉,刚出城门就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如今行至山中,雨点突然如增大如黄豆般大小,从沉甸甸的云层中倾泻下来,砸在地面激起层层浮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带着湿气的土腥味,山路很快便泥泞不堪起来,
雨点砸在车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听得人心烦意乱。
趁着车队停下来整顿休息,喻君挑起车帘吩咐道:“老白,你去前头问问太太,雨下得这样大,上路怕是不安全,要不要掉头回去。”
说完才想起来今日的车夫并不是老白,因他伤了腿脚不方便出门,今日给自己赶车的是街上临时雇来的车夫老邹。
老邹披着蓑衣,搓搓手说:“姑娘不晓得,这都快走到半山腰了,与其掉头回去,倒不如一鼓作气赶到寺里,这会儿掉头回去更麻烦。”
喻君四下看看,前后左右都是哗哗的雨幕,完全分不清身处何处。
老邹又道:“此时停下来就是为了整顿,安抚一下马儿,等会儿就要一口气上去了,姑娘扶稳了,当心颠簸。”
喻君见老邹一脸憨厚,想想每年这个时节雨水都多,以前也没听说什么时候塌了山毁了路,想来应该也是无事的,便压下自己心里那点莫名的不安,回到车里坐好。
车队重新启程之后,车速果然快了许多,也的确越来越颠簸。喻君握紧扶手,尽量稳住身子,又走了一会儿却忽然发现不对。
青阳寺在半山腰,应该一路向上才对,此时马车却明显是在向下走,车厢倾斜,身旁坐垫上的搁着的话本已经渐渐下滑,眼看就要掉下去。
她稳住声音,佯装无意地问:“老邹,还有多久才到啊?”
“回大姑娘,就快到了,您别着急,坐稳了。”老邹声音中带着紧张。
喻君定定神,悄悄掀开车窗帘的一角,外面依旧大雨如注,天地间一片茫茫。
老白受伤,临时换车夫,这一切都是早有预谋。但是如今外头情况不明,也不知道这人目的是什么,还有没有同伙……喻君的手紧紧抓住窗帘,几乎将帘子扯下来。
“老邹,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晏阳人?”喻君试着跟老邹套近乎。
“大姑娘好耳力,我家还要往北走上两三日的路程呢!”
喻君又问:“是自个儿在这里还是家人也跟过来了?”
“爹娘和孩子都在老家,就我家那口子跟我一起在这儿。”
“哦,家里都还好么?”
果然,老邹沉默片刻,声音有些紧巴巴地说:“什么好不好的,乡下人,不过是土里刨食、靠天吃饭,挣命罢了。”
喻君的心颤了颤,觉得自己已经摸到了边沿,问:“我听你说话像是读过书的?前阵子漆园招学徒怎么不去试试?”
这次老邹沉默的时间更长了,良久才说:“小时候念过几年……不过现在年纪大了,学东西慢。”
喻君心下揣度着,老邹应该是家里困难,在漆园做学徒虽然管吃管住,却是没有月钱的,得正式出徒了才能拿钱。
“我觉得你这人很是憨厚老实,又识文断字,漆园正缺你这样的人,不如来试试。”喻君试探地说。
说完只听外面一片沉默,喻君又道:“唉,你也别怪我多事,只是人总要为长远打算,做车夫一年到头能赚几个钱,做学徒只要你努力,两三年出徒之后好日子可不就来了。就算以后要回老家去,有这门手艺傍身也是好的,我们漆园出去的人,各处都抢着要呢!”
又是一片沉默,只听到雨点打在车顶的噼啪声。
喻君耐心地等着,半晌后才听老邹犹豫地说:“可……今年招学徒都结束了。”
“哎呀,我就说你这人太老实,你也不想想我是谁,给漆园添个学徒多大个事儿。你若是有这个意思,等这次回去我便找人安排你进漆园,先找个师傅跟几日试试。”喻君见老邹的态度软化,心下暗喜,但也怕自己太急切惊了对方,“我是看着你人老实,想着帮你一把,不过咱们丑话可说在前头,若是你不好好干被师傅撵出去,到时候我可是不管的!”
老邹心里纠结得不行,一次性的外快跟长久的前途相比,后者的吸引力明显更大一些。
但只要拐过前面的那道弯,二十两银子就到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