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省人民医院的布局比较紧密,直接在老院区内新建了病房大楼,空间进一步压缩,绿化面积很小,不能跟f大一附院广阔的花园相提并论。
在许博裕的指引下,闵玥推着他去了市政公园。一直往里走,在喷泉池边寻到一处静地。
池中的水被放光了,工人们正专注地干活,检修池底的彩灯,为每周末晚上的音乐喷泉秀做准备。
两人侧对他们,望向灌木丛包围的草丛,几只鸟在草根处啄来啄去找吃的。许博裕先开口:“许脉都告诉了你些什么?”
闵玥将许脉母亲是法洛四联症患者那句话原原本本地转述,然后补充自己的疑问:“应该做过根治手术才对,我感觉师父自己也不是很清楚阿姨去世的病因。”
“嗯,做过,是我主刀的。后来她成为了我的儿媳妇,也是种缘分。”
闵玥蹲在轮椅旁,静静地听。
许博裕左右手交握,隐隐用力,沉默了会儿,将那段尘封在心底的过往,缓慢地掏出来,摊开在太阳底下。
“她母亲瓣环发育不太好,又做了二次手术,之后正常地生长、发育,跟同龄人没多大区别,以至于她忘记自己曾经是位先心患者。”
“我知道他们在谈恋爱时,已经怀上许脉了。有没有风险?当然有,但……我感情用事了。”
“他们一起央求我,说想要这个孩子,那是我的亲孙子,但凡有丁点希望,就不愿意放弃,竭尽一切可能去努力争取。”
“自信过头,自尝苦果,妊娠后期,她母亲心衰得非常严重,心功能4级,控制不住,只能提前剖宫产。可是没能抢救过来,是我宣布的死亡。”
“许脉出生后直接进了保育箱,住了一个月,出院后由她奶奶带着。她爸爸无法面对现实,不愿意回家,住在公司,用加班来麻痹自己,直到倒在岗位上……是心源性猝死。”
“三个月内先后失去了儿子和儿媳,我们老两口无法承受。可是许脉还那么小,需要人照顾,只能强打起精神生活。她奶奶有高血压和冠心病,带孩子很吃力,请了保姆,但在保姆出门买菜期间突发心梗,送到医院时已经不行了……”
“事情到这一步,我无法再照顾许脉,便把她交给了她的外公和外婆。”
说完这段话,许博裕闭上眼,陷入长久的沉默,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颤抖,他蜷起手指,紧握成拳,竭力克制内心翻滚的悲痛。
闵玥花了很长时间才消化这番话,太过震惊,以至于不敢相信是真的。然而他们的墓碑就在山顶,昨天刚去祭拜过,虽然残酷,但这就是现实。
比起文艺作品中的悲剧,生活抛弃了冗长的铺陈,不给你任何心理准备,毫无征兆地天塌地陷,将一切美好顷刻间化为废墟。
有的人选择沉沦,陷在悲伤中郁郁终生。少数坚强者能直面逝者已矣,走出伤心之地,重建家园。还有人做不到面对现实,于是逃避,远离让他睹物思人的环境,将伤痛深藏心底。
许博裕便是这样。闵玥忽然意识到,许脉其实对他存在很多误解,比如许博裕并不是讨厌她,他只是不敢面对。
果然,她听到许博裕继续说:“我对不起那孩子……如果我能抢救回她的母亲,或者尽到做爷爷的责任,她就不会受这么多委屈。”
许博裕转头看向闵玥,问道:“她身体怎么样?”
闵玥答:“师父挺好的,就是之前胃不太好,住院养了一阵子,现在好多了。”
许博裕的神情中透出一丝恳求:“帮我转告她,每年一定要体检一次,工作别太拼,多注意身体,健康是首位的。”
虽然与许博裕只短短接触了两天,但闵玥发现他们爷孙俩的性格真的很相似,有什么话都藏在心里不说。可是很多话,你不说出口,对方就不会知道。
许脉一直认为是自己的出生导致家破人亡,被唯一的亲人疏远。许博裕也同样自责,怪自己没能救下她的母亲,保护好家庭。
可是他们哪里有错,都只是这场悲剧的受害者。他们本应做对方的慰藉,互为支撑,却因为误解而多年来形同陌路。
不能永远这样下去,总要有人踏出第一步。于是闵玥摇头拒绝,决定加把火融冰:“爷爷,您可以自己告诉她的。师父虽然不说,但我能感觉到,她在等您跟她说说话。”
许博裕的大拇指微微地翘了一下,沉吟数秒,他沉声道:“好。”
跟主管医生咨询完后续治疗方案,许脉从骨科的值班室走回来,发现病房是空的,正准备出去寻找,门被从外面推开,轮椅出现在门口。
不可避免地跟来人打了个照面,许脉一愣,很快别开脸。
闵玥将轮椅推进门,握着门把手,找借口准备躲开一会儿,让他们单独说话:“我有点渴,下去买瓶饮料。”
关门后,气氛尴尬起来,许脉随手抓起桌上的报纸,低头整理,给自己找点事做。
许博裕转动车轮移动到病床尾,侧对着墙角的桌子,开口:“我听说了,你参选金刀奖的事。”
许脉动作一顿。
“人民医院的院长是分会的副会长,也是其中一位评委,前阵子听他说的。”许博裕缓缓摩挲拇指,轻咳一声:“我看了你的事迹材料,复杂先心和全胸腹主动脉置换都能做,论文也很不错。”
许脉放下报纸,低声回应:“我没有进入终审。”
“但不能否认,你很优秀。”顿了下,他又说:“你还年轻,二十年后必然会超过我……我很为你骄傲。”
许脉眼神剧烈地晃了晃,手无意识地扒住桌沿,稳定心神。
病房内再次安静下来,许脉背对着他,却感觉到身后的视线沉寂绵长,像落日余晖下的海岸线。
“闵玥说,你昨天没去看你母亲。”许博裕斟酌措辞,说得很慢:“你该去看看的,把你的成绩告诉她,她也会为你高兴。”
许脉转身:“但她是因为我才……”
“不,是我盲目自信,害了自己的儿媳妇。”许博裕抢断道。
视线相对,在彼此眼神中读出了相同的自责,许博裕恍然意识到,她成长过程中自己的缺席,欠缺的不仅是关爱,还有一句解释。
于是他补上了迟到三十三年的那句话:“你的出生是因为爱,而不是灾难。”
“你母亲,我们所有人,都很高兴你来到人世,成为家庭的一员。不要自责,傻孩子,你是我们的骄傲。”
许脉无力地靠在桌沿上,左手虚掩着嘴,垂着头,闭着眼,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流进指缝。
许博裕转动车轮,无声无息地靠近,从病号服的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递过去。
故作的坚强和冷静轰然倒塌,许脉脱力地弯折膝盖,蹲下去,双手捂脸,哭出了声。
许博裕伸出手,颤巍巍地,放到她头顶,不熟练但极温柔地拍了拍。
自我放逐在深渊与黑夜,流浪一万个日夜的孤独灵魂,在这刻等到了救赎。
许脉弓起后背,往前探身,伏在许博裕膝盖上,哽咽地唤出声:“爷爷……”
“嗯。”许博裕仔细地用手绢擦她侧脸上的泪痕。
“跟我回s市吧。”(记住本站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