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脉到底没有给出回应,默然无声地走出了病房。闵玥跟上去,随着她下电梯往停车场走。她的精神状态很不好,闵玥便代替她开车,坐进了驾驶座。
雨依然在下着,闵玥启动车,打开雨刷,没开电台,也没放歌,车内很安静,只有哗啦啦的雨声。
手心捏着字条,闵玥迟疑不决,她想要了解许脉真实的过往,才能找准切入点安慰她,但又觉得,这种坦诚布公的方式,会不会太残忍。
今天是她的生日,也是她母亲的忌日。在这样敏感的日子,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就很可能给她造成巨大的伤害。
闵玥不敢提及,最后是许脉自己设置好了导航,开口说:“走吧。”
闵玥看了眼电子屏幕,展开叠起的纸条,车载导航仪的目的地跟许博裕写的地点一样。许脉知道墓地在哪儿,只是出于种种原因,未曾去过。
闵玥完全能理解,这种当头棒喝的沉重打击,又有谁能坚强面对呢?
车在雨幕中行驶了很久,来到位于郊区的一座山,沿盘山路开进公墓。
暴雨如注,天色阴沉,路两边的松柏肃穆森然。在铅灰色水泥搭建成的世界里,没有鸟鸣,没有花香,只有一排排整齐的深色墓碑,寂静而永久地伫立。
许脉下车,藏蓝色的大伞徐徐展开。闵玥鞋跟踩在雨中,走进伞下。光线被伞面遮挡,昏暗的天色变得更加暗淡了。
许博裕写的位置还在更上面,需要步行上去。两人折级而上,沉默无言地并肩走,气氛凝重得就像这场雨,密得化不开。
被雨浸透的路有些滑,抬脚上台阶,细高跟没踩稳,闵玥身形晃了晃,被许脉搀住。
“我扶着你。”许脉说。
伞柄移至右手,许脉左臂绕过她的后背,将她揽在怀中。手搭在她肩头,没用什么力气,姿态却很稳固,仿佛再大的风雨也无法动摇。
站在她的臂弯里,无比安心。闵玥侧头安静地看过去,潮湿的风从松树苍翠的枝叶中吹来,扬起许脉耳畔垂落的发丝。她定定地看着斜下方的路,眸色浅淡,略显落寞。
“我母亲,是一位法洛四联症患者。”许脉幽幽开口,“学医之后,外婆把她小时候的检查报告藏了起来,但被我找到了。”
闵玥静静望着她,没出声。
许脉目视前方,心痛惯了,便能将悲伤控制得不动声色,像是一个旁观者,平静地讲述这段过往。
“她和外公,几乎从不在我面前提起我的父母,我只是模糊地知道,他们和奶奶,都去世了。”
“每逢过年,家里总会出现一个陌生人,外婆让我喊他‘爷爷’,但当我想靠近他,又会被嘱咐,‘不要过去,爷爷会伤心’。”
“年少的时候不懂,为什么他会不喜欢自己,后来东拼西凑,从各种传言中明白,原来……一切厄运都因我而起。”
“他们都因我而死。”
许脉停下脚步,站在台阶上,越过闵玥的头顶,看向斜上方那排墓碑。那里面,躺着她天人永隔的母亲、父亲和奶奶。
许脉松开了手,移开视线,定在原地。闵玥试探着问:“师父不跟我一起过去吗?”
许脉却说:“我没有资格见他们。”
闵玥了解她平日的要强,也理解她此刻的退缩——她无法原谅自己。
“那师父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嗯。”
闵玥不忍心勉强,从挎包掏出一把折叠伞,撑开,走进滂沱大雨中。继续往上走两层,左拐,前行百米,驻足。
这是一座双穴墓,埋葬着许脉的父母。旁边另一座双穴墓,安放着许脉的奶奶,空着的位置,是许博裕留给自己的。
将三束白菊花搁在墓前,闵玥蹲下身,轻闭双目,低头,双手合十,抵在眉心。
师父一切都好,请放心,我会一直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她,照顾她,相守相伴。
闵玥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而后转身,望向远处的许脉,心头猛然一凛。
苍山沉寂,云海翻涌。她穿着一身黑衣,撑着藏蓝色的伞,站在天与地之间连绵的雨幕中。泼墨般的长发飘在风里,斜飞的大雨浇湿了半边身子,她却恍然不觉,无声无息地立在漫山萧索的墓碑间。
倾盆大雨模糊了视线,她暗色的身影如泼墨山水画中写意的一笔,被水浸湿后,越来越淡,仿佛要从画中、从这个世界里消失。
闵玥慌了神,顾不上暴雨和脚上的细跟鞋,全力奔跑,向她冲去,仿佛再慢一秒,就快抓不住她飘渺的影子。
自己的出生是个错误,是厄运,是一切错误的开始。
当被疾风骤雨从四面八方包围,置身于汪洋的坟墓中,直面死亡,许脉不禁晃神,假如自己从未到过人世,一切都会不一样,他们不必躺在这里,每个人都可以获得幸福。
那……我为什么要活着?
凄风苦雨将她吞没,裹挟着她冰冷的心,往更深更幽暗的地方沉没。
“师父!”
焦急的呼唤,穿透风的悲鸣和雨的哭泣,从山顶传下来。
许脉抬头,暗淡无光的视界里,有一抹亮眼的颜色,在朝她奔来。
粉色的,是她飞扬的裙摆。鹅黄的,是她手中的伞。她扬手松开,碎花伞如一朵飘零的木槿,随风而去。
“师父!”
一簇小小的火,势如破竹,撞进她怀里。灼热的光照耀着她,温暖着她,在漆黑的暗夜中,点亮了一盏萤火。
“师父,你还有我!”她抓着许脉的手臂,声声呼唤:“我在呢,师父……”
她仰着脸,湿透的发丝贴在脸上,雨水沿着下巴的弧线滚落。双眸被水洗了一般干净,清清澈澈,倒映着满溢的爱意和关心。
许脉看了许久,回过神来:“你淋湿了。”
“没关系,我身体热,很快就能捂干。”闵玥伸长手臂环住许脉的脖子,将她拉低,让她靠在自己肩头。“湿了的衣服会干,下雨的天空也会放晴,都会过去的,师父。我一直在你身边,和你一起,等天晴。”
怀中的女孩像个小火炉,隔着薄薄的衣料,源源不断地向她传递热度。被冰封的心一点点化开,咚,咚咚,由缓及快地重新跳动起来。
女孩的手盖在自己的耳朵上,隔绝了外界的雨声,只能听到她柔和的嗓音:
“师父不是一个人,我就在这儿,帮你分担难过。”
“不要被压倒,我牵着你跨过去,好不好?”
许脉右手撑伞,左手轻轻回抱住女孩:“好。”
下巴垫在女孩肩上,透过她湿漉漉的发丝,许脉朝后方远处的墓碑眺望,闭上眼,收紧怀抱。
我的出生是个错误,可人间很好,有我爱的女孩。
担心闵玥着凉,两人没多停留,很快下山返回市区,在人民医院附近的酒店开了间房。
闵玥先去洗了热水澡,许脉随后。当她从浴室出来,闵玥已经躺进了被窝里,拍着软绵绵的枕头邀功:“师父快来,我已经暖好床啦!”
唇角微微上扬,许脉走过去掀开被子一角,躺进去,将她搂紧。
想起去年中秋节,她带了太多月饼,被门卫误当作卖月饼的小商贩,拦住不给进,蹲在一附院正门前,可怜兮兮地给自己打电话,央求自己来接她。
那时自己看着她,莫名想到微博上“求包养,会暖床”的卡通照片,开玩笑说捡她回家。没想到,她后来真的住进自己家里,兢兢业业地暖起了床。
发生职业暴露时,自己对她说,一辈子都陪着你。可今天,换成她安慰自己,我一直在你身边。
她的女孩一直在成长,乖巧又懂事,善良且温暖,给予她无穷尽的爱,希望和勇气。
许脉翻身与她相对,在她眉心印上一吻。谢谢你走进我的生活,黑白的极地因你而有了色彩和温度。
悲伤是一件很耗能的事,许脉十分疲惫,不多久便睡着了。闵玥却无法入眠,听着枕边人平稳的呼吸,安静地思考心事。
法洛四联症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先天性心脏病,病理主要包括肺动脉瓣狭窄、心室间隔缺损、主动脉骑跨和右心室肥厚,90%的患者都会夭折,活不到十岁。
但并不是没有治疗方法,可以对新生儿行根治手术或姑息手术,术后很多患者都能恢复正常生活。如果左右肺动脉发育良好,患者甚至可以参与一般性体育活动。
许脉的母亲应该就是那幸运的十分之一,生产时发生意外可能是由于妊娠期心脏病。但许博裕在心血管外科领域的地位接近神明,他不可能没有预料到怀孕的风险,为什么他没有阻止?
许脉的父亲和奶奶的过世,又是因为什么疾病?她没有具体说明,或许她自己也不清楚,外婆怕她多想,都瞒下来了。
然而许脉不管真实原因,固执地把所有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这样不行,闵玥想,明天一定要去问清楚。
第二天早上,闵玥早早地起床,洗漱完把许脉喊起来,催她跟自己一起去陪许博裕吃早饭。
许脉一听她这么说,神色便不自然起来。闵玥硬拽着她出门,在早餐店买了三人份的餐点,热腾腾地提在手里,脚步飞快地往医院走。
病房里,许博裕在护工的帮助下刷完牙完,坐在轮椅上,认真细致地擦脸,准备等下被推到楼下花园散心,顺便去食堂吃饭。
雨下了一天一夜,终于在凌晨停了。夏天日出得早,才八点多,火辣辣的阳光便炙烤大地,将地表的雨水晒干。水汽蒸腾,空气湿润,花草都被洗彻,打开窗深吸一口,沁人心脾。
病房门忽然被推开,有人在背后甜甜地喊:“爷爷早安!”
许博裕回头,见是闵玥,笑呵呵地回应:“你也早。”
闵玥身形一晃,身后露出另一个身影,跟他对视一眼,很快移开视线看向旁边。许博裕笑容僵住,尴尬地咳嗽了声,努力自然地说:“许脉也来了。”
许脉盯着墙角脱色的墙漆,没吭声,被闵玥抓住手摇晃催促,顿了下,才不大自在地嗯了一声。
闵玥继续摇,挤眼暗示:“还有呢?”
许脉摸了下鼻子,手挡在嘴前方,微不可察地补了句:“早。”
许博裕眉毛一挑,又立刻垂下来,尽力克制面部表情,假装泰然,转移话题:“吃过了吗?”
“没有呢,想和爷爷一起吃,我们买了好多呢。”闵玥亲亲热热地走上前推轮椅,把许博裕推到墙角的桌子前,招手示意许脉过来摆碗筷。
男护工是个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不了解许博裕的家事,在旁边看着这一幕,笑着问:“许教授,您有两个孙女?好福气哦。”
“不。”他指着闵玥介绍,“这是孙媳妇儿。”
护工一愣,而后哈哈笑开:“许教授家非常fashion啊,那你们团聚,我不打扰了,先走了,有需要再打电话叫我。”
“好。”
对方走后,闵玥双手捧着红彤彤的小脸,因为那句“孙媳妇儿”害羞了好久,饭都没好好吃。
之后许脉整理桌面去扔垃圾,再去找主管医生了解后续治疗方案。许博裕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闵玥,后者接过来,脑袋上飘起问号。
许博裕道:“彩礼。”
闵玥一愣,反应过来,他这是给自己钱呢。慌忙还回去:“爷爷,我不能收,这是您的积蓄。”
许博裕不抬手,颇有威严地看着她:“我事先不知道你们谈恋爱,没有去见你的父母,已经失礼在先。你们俩都是女孩,哪一方该下聘礼不好说,但我既然叫你一声孙媳妇儿,那理当表现诚意。这是自古的礼数,不能乱,收着吧。”
一番话文绉绉的,闵玥无从反驳。许博裕在高校执教多年,又是众多临床医生的带教老师,不怒自威,盯着你的时候有种班主任的既视感。
闵玥当惯了好学生,秒怂,顺从地把银行卡塞进自己的挎包里。
许博裕满意了,露出点笑模样:“密码是许脉的生日。”
提起这茬,闵玥想到正事,蹲下身,双手扒在轮椅扶手上,眼巴巴地问:“爷爷,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可能会勾起你的伤心事。”
“你想问许脉父母是怎么去世的吧?”许博裕一眼看穿。
“嗯……”闵玥小心翼翼地加了句,“还有奶奶……”
许博裕黯然地垂下眼皮,过了会儿,叹口气,拍拍她的手背,道:“推我出去走走。”(记住本站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