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夏轻尘却不觉得可怕,反而觉得很舒适,他已经好久,不曾这样安安静静地独处过了。黑暗中,他想象着这间房子的样子。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那个人没有再来,桐儿也没有再来。他睡了一会儿又醒了一会儿,开始怀疑那一切是自己的梦境。就在他彷徨疑惑之际在他开始惆怅之际,那个人又适时地出现了。
“你醒了吗?”
点点头。一只大手轻轻抚上了他的额头。
“还是有些热。头还疼吗?”
摇头。
“眼睛还疼吗?”
想了想,点点头。
“别着急,大夫说这雪盲症怎么也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好,你心肺不好,还染了风寒,需要多静养一段时间。”
点头。
大手轻轻在他头发上抚摩着。
“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夏轻尘原本不饿,但心想,若是点头,想必他会陪自己一同用餐。犹豫之际,饭食已经端到了面前。夏轻尘在床上老老实实地坐着,任由他搂着喂粥喂药。
“唉,你要是能说话该多好。”
被当成哑巴不是第一次,夏轻尘咽了咽口水张张嘴,却只能发出沙哑的气声。
“不过,也许这样更好,可以安安静静地陪着我。”说着将夏轻尘拥进怀里,轻轻梳理那细软的头发“你真美……”
夏轻尘觉得耳边一热,一阵痒痒的酥麻。意识到那是亲吻时,久不曾被人亲吻的夏轻尘战栗起来,竟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呆呆任由那灼热的唇在自己耳畔厮磨着。
察觉到夏轻尘的僵硬,男人慢慢停下亲吻,将他埋进自己怀里,温柔地抚慰:
“吓到你了?是我太心急了,你还没痊愈呢……时候不早了,你先歇着吧。”
感觉到眼前之人要离开,夏轻尘伸手想挽留,然而纤薄的手掌停在半空,却什么都没有抓到。
白天与黑夜,对于夏轻尘而言没有任何区别,反正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做不了。他静静地坐着,安静得像一樽陶瓷的塑像。每当他觉得那个人不会再来的时候,那个人就会不期地出现,或者喂他吃东西,或者只是搂着他坐一会儿。就这样,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他的嗓子渐渐能发出简短的寒碜的声音,大夫说,他是在雪地里将嗓子喊破了,声音恢复之前,千万不要勉强发声,否则嗓子便废了。
在他已然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的这段时间里,他就像被人饲养的宠物一般,呆在笼子里,等待主人不时地喂食和爱抚。然而这一切对于他而言都是欣喜的。许多年后他回忆,这时候,应是他少年时唯一安静度过的无忧日子。即使身处黑暗,犹不知恐惧。
那个男人陪伴他的时间越来越频繁起来,有时还会请来丝竹班子或是说笑话的卖艺人替他解闷。那人没有再问起他的名字,似乎他已不需要一个名称作为代号。但夏轻尘心中始终有一份执念,他想用自己的双眼看看他,想用自己的声音与他交谈,他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渴望与人交流,也从不曾在生病的期间如此任性。他不止一次地偷偷拆下蒙在眼上的绷带,但眼前除了如负像一般的残影,什么也看不清楚。
当夏轻尘终于学会熟练地将绷带拆下又缠好,他年轻的身体终于也渐渐恢复了气力,可以让桐儿扶着在房子外来回走动。
这一天,夏轻尘出了房间,让桐儿引着在院子里散步。走着走着,就听见前方走廊上细碎的脚步声。这时桐儿突然松了手伏跪在地上,一下失了向导的夏轻尘空着手在身前探寻,却听到近前方一声女人的呵斥:
“放肆!”
惊吓之余,夏轻尘险些跌倒。
“还不跪下!”
“不用了”另一个女声说“眼睛不好,就不用行伏礼了。你是桐儿吧,这是谁?”
“是,是,奴婢是桐儿”桐儿结结巴巴地说“回主子,这是数日前从雪地围场带回来公子。”
“哦?你就是那个男孩?”
夏轻尘揣度着她的话。沉默中,他可以感觉得到她打量自己的目光。
“怪不得了……果然有几分姿色。桐儿……”
“送你新主子回房吧。”
“是。”桐儿从地上爬起来,扶住夏轻尘的胳膊“公子,咱们回屋吧。”
夏轻尘点点头,满腹猜疑地扶着桐儿的手,转身往回走。
夜里,那个熟悉的男人又来了。他什么也没说,但夏轻尘可以感觉得到他的不安。他紧搂着夏轻尘,久久不曾放开,就这样搂了一夜。
次日清晨醒来,他隔着纱布细细绵绵地抚摸着夏轻尘的双眼。
“你睡可还好?”
点头。
“外面天亮了……”
点头。
“你可愿意跟我作伴?跟我在一起你可觉得开心?”
点头。
“你连我的样子都没见过,怎么这样轻易地就说愿意跟我作伴。咱们要是能一直这么作伴该多好……咱们分开了之后,你可还能认得我来?”
夏轻尘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来,脸对着他,慢慢地举起手来想要解开头上的绷带。
“你又乱拆了。”那人将他的手按下来“你听我说。我们得分开一段时间了……你不用担心,只是让你暂时换一个地方住住。”
夏轻尘不安起来,他不是傻子,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他要送走他,也许是有什么原因,但他不会告诉他。
“你放心,我会去接你的。等我处理好手头的事情一定会去接你的。”
夏轻尘紧张地摇着头,不安得扯住他的衣角。他努力地想要说出推辞的话,却
“你乖,相信我,我不会丢下你的,我还等着你眼睛好起来能看见我呢。好吗?我会派人保护你,到了雍津会有人服侍你的,你还像现在一样安心住着,用不了多久我会去接你的……”
雍津,那是什么地方?夏轻尘很不安,尽管那个人亲手替他梳洗,喂他吃粥,亲自替他送行,但他依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当他被塞进马车里的时候,他隐约觉得,那个人不会来找他了。于是他伸出手去,想再一次握握那温暖的大掌,但是却什么都没有抓住。
尘土飞扬的路上,他急急地拆下眼上的绷带,模糊又刺痛的视线中,他仍然没能看见他的脸。
夏轻尘觉得,马车似乎一直在摇晃中向南方行走,每停下一次,周遭的气温就上升一分。走了数日之后,他已经不需要在穿着厚重的夹袄,只需穿单衣就可以了。车厢里只有他和桐儿两人,外面只有车夫和一名佩剑的侍从。他不舒服地趴在软垫上,车身的颠簸让他既疲惫又睡不着。
马车攀上坡地,天色已晚,随行的侍从告诉他今夜需得在此露营。于是车停了下来,车夫和随从开始生火做饭。桐儿扶着他从车里出来,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透气。
“公子,该换药了。”
点头。他的眼睛还是很干很痛,眼前景物依旧是如同底片一样难辨清晰。桐儿缓缓拆下他眼上的纱布,回身往车内拿药。
就在此时,数条人影自草丛蹿出,刀光晃眼一瞬,只闻两声惨叫,车夫与桐儿当场丧命。
“啊——”桐儿的身体倒在他的脚边。
“桐儿……”夏轻尘大惊失色,摸着她倒地的尸体,无声地呼喊。还未及反应,随行侍从猛地将身跃在他面前,横剑隔开砍向他的两刀,一把将他往马车上一推。
“公子坐稳!”侍从跳上车身,狠狠抽动鞭子。
马失控地奔起来,夏轻尘努力抓住车内的木框,不让自己跌下去。
突然一嘶鸣,马车猛地刹住,夏轻尘一个惯性从车里滚了出来。数名黑衣覆面人手持长刀围在四周,明晃晃的银光刺痛他流泪的双眼,夏轻尘吓得瘫在地上。已然重伤的侍从将他护在身后,小声对他说。
“属下无能……公子快走!”
说完把夏轻尘往山中树林的方向一推,自己与黑衣人杀成一团。夏轻尘惊恐地看着眼前混沌的一幕,脑中一如视线般混沌,本能让他的身体迈开双腿没命地跑去。
夜色浓厚,山坡树林中不透月光,眼前的景物一片黑暗,他看不清路,也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举着双手仓惶地摸索,哆嗦着抓着树枝和枯草,沿着崎岖的山路颠倒滚爬。
身后似乎有人追来,然而他已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腿。身体从四肢的尖端开始麻痹,慢慢地向全身蔓延开来,想动却不能动;意识这时才恢复清醒,自己竟是从陡坡上磕磕碰碰地滚了下去。
“啊……”重重地撞在一棵树干上,剧烈的疼痛从全身每一个毛孔中渗进神经,在张口呼痛的瞬间窒息的感觉和喉咙的干灼让他无法竭止地干咳了起来,牵动了身上的伤处痛得他一阵阵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