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身旁的她走过,那微凉的指尖划过我的手,叫我心生恍惚,觉得一瞬万年。
回头时候,她已经跑到小鱼儿身旁,举起手中的桃花玉酒坛晃了晃,风吹得她声音有些淡,但依稀还能听得出笑意:“上次你说想尝一尝酒的滋味,这次姐姐从凡间给你带了桑葚酒,甜甜的不醉人,你可要尝一尝么?”
小鱼儿有些懵。
孟荷也有些懵。
小鱼儿懵了一懵之后扯了扯她的衣袖,茫然道:“为何成了姐姐……小鱼儿不应该唤你阿娘么?”
孟荷懵了一懵之后,拍了拍小鱼儿肩膀:“我也觉得你该唤阿娘……”
那边的素书,不,灯染也懵了一懵:“你何时这般听话了,当初叫你唤我干娘你哭都不愿意,如今怎么愿意叫我娘了……”
小鱼儿又是一懵。
孟荷跟着小鱼儿一懵。
远处的本君,因着方才朦胧的记忆隐约明白她“干娘”这些相关的话,却不知道她为何在小鱼儿面前称“姐姐”。
……这个辈分,有些乱。我三部并作两步往前跑,想问个清楚。
不料方方靠近他们身旁,便见她抬手摸了摸孟鱼的头发,盈盈笑道:“小孟泽,才几天不见,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啊。”
这句话,叫本君、孟鱼、孟荷在飒飒海风中凌乱了几个须臾。
倒是本君先反应过来,她这般是把孟鱼认成了孟泽我。既然她印象之中“孟泽”是小鱼儿这般大的年纪,那么——这幻境比之真实的仙境,应当是过往,而且在我还是小鱼儿这么大年纪的时候。
这个认知叫我浑身一僵。若是落在将来的时候,还能全当做来此处观光游览,看一看自己将来是个什么模样,反正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索性甩开了膀子耍;但现在这般,竟然落在了本君跟孟鱼这么大的时候的过往,过往之事不可重来不可违逆,若是一步走错,同过往不同,此间差池便可能造成这幻境崩塌,我们几个或许连出都出不得了。所以得打起十二分注意,按照以前的经历来生存。
可也便是在那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小时候的记忆之中,完全没有遇到素书或者是灯染这一桩。就算后来我费力用诀术寻找,找到的也不过是那会儿指尖相触,灵台上泛起的恍惚之事,没有根由也没有结果,甚至指尖错开、眨眼过后,那记忆都要消失不见、尽数化成虚妄。我分不清真假,也辨不清因缘。
她说她叫灯染,她觉得眼前的娃娃是孟泽,她叫这娃娃唤她姐姐。可是身为孟泽的本君,在十几万年过后,重新回到她面前,甚至不记得自己以前同她相识。
我认认真真又打量了眼前的素书一番,发现她这模样、这神情都比素书稚嫩一些。
小鱼儿绞了绞衣袖,抬头时候又叫灯染阿娘。
灯染长叹了一口气,捏了捏小鱼儿的小脸:“乖,若是想叫娘,叫我‘干娘’好不好,你干娘我还没成过亲,日后还得嫁人的,你开口便这般干脆地叫我娘,我大概是要嫁不出去。”
小鱼儿咬着牙便要落泪:“娘亲你不要我爹爹了么?你日后还要嫁给谁?”
灯染眼睑一跳:“这么说,你终于记得你爹是谁了么?”
“我爹就是……”
小鱼儿拽住我,本想告诉灯染本君就是他爹,但是本君没容他说完,抱起他便御风飞到远处。
“小鱼儿,”我蹲在他面前,嘱咐他道,“从现在开始,你暂时先管父君我叫哥哥。”
虽然我还拿不准确,但是本君觉得,我落入这幻境之中,自动取代了这幻境之中还是小孩子的孟泽,而小鱼儿还没有身份,便阴差阳错,借此假装是这幻境里面的小“孟泽”好了。
小鱼儿不懂,抬头时候眼里包着一汪泪:“刚才阿娘不愿意当小鱼儿的娘亲的了,现在父君也不愿意当小鱼儿的爹爹了么?”这句话问出来,手里的糖丸也不要了,沾着糖汁的小手抱住我的脖颈,嚎啕大哭,“小鱼儿以后会听话的,不脱衣裳不洗澡澡,父君能不能继续当我爹爹呜呜呜……”
我深知跟他解释过往不可违逆、叫他做小时候的我这种事说出来,自己的傻儿子也不可能明白,便抬手揩了揩他脸上的泪,哄道,“小鱼儿,只是个游戏,你若是能做到,父君便允许你一天之中有一个时辰可以在玄魄宫不穿衣裳。”
小鱼儿的泪瞬间止住,只是手上的糖汁太黏,手指黏在我脖颈上用了些劲儿才拿下来,挂着泪珠子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父君说话算数么?”
“算数。”
“那这游戏要到什么时候呢?”
要到我们出去的那一日。
“到时候,父君便告诉你。”抬手指了指远处的灯染,“还有,现在暂时管你阿娘叫姐姐。”
“刚才阿娘也是在跟我做游戏?”他眼睛亮了一亮,掰着手指算了算,“那这样,小鱼儿是不是在玄魄宫的时候,每天有两个时辰可以不穿衣裳?”
“嗯,对。但是,小鱼儿,平素里不能提这个游戏,若是提了父君便不许你脱衣裳,明白了么?”
小鱼儿乖巧地点头,如此,我们父子俩达成了这幻境之中的协议。
起身时候,灯染已经过来了,抱起小鱼儿,眯着眼睛看我,脸颊上还有些醉酒之后的红晕,笑道:“我先带他回家了,你跟——”回头看了看孟荷,“你们可是来无欲海玩耍的么?我得提醒你一句啊,这海水不太友好,能溶解情魄,你……你叫啥来着?”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只顾着给孟鱼安排身份,却忘了给自己安排。
那时候脑子转了几转,走马观花看到了许多名字,甚至,我明明可以现想一个。可我望着她,看到海风吹散她的头发,银光晕开在她身上,却道出了那个名字——
“聂宿……你可以叫我聂宿。”
我看到她蓦地睁眼,唇齿颤了几颤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方才说你叫什么?”
我对这过往全然不了解,可我看着她,她问我叫什么的时候,我想不到更想成为的那个神仙,我想到的、想成为的,便也只有聂宿这个尊神了。
她忽然落了泪,放下小鱼儿,扯了扯我的衣袖,却不敢握上我的手,话音里都带着委屈:“你果真是聂宿么……在无欲海里一直守着你真的好难啊……你终于回来了,真好。”
你果真是聂宿么……在无欲海里一直守着你真的好难啊……你终于回来了,真好。
忽觉得自己那魂魄之中,有那么一缕,一头连着心脏,一头牵着灵台,被她方才这句话勾住,扯得生疼。
我蓦地想起来,我还没出生的时候,聂宿便仙逝了;如今我同小鱼儿这般大年纪,聂宿已经仙逝许久了。
她抬袖子抹了抹眼泪,望着我,仿佛想要将我的模样看个完整又仔细,“我是不是喝醉了……你果真是聂宿么?”
我喉中一哽,道:“是。”
她好似仍然觉得自己是醉酒做梦一样,同我确认道:“明天我醒过来之后,你还会在么,你还会是聂宿么?”
我说:“是。”
“嗯,”她浅浅抱住我,额头抵在我胸膛上,“身后的无欲海里,你那缕魂魄,我守护得完好。你身上缺的那缕魂魄,改天,我们就可以取出来,给你补个完整,你这里,”身子离开我半分,指腹从我的心脏处一路抚到眉心,“便不会再痛了。”
我怔了一怔,尽力理解她方才说的这些话,含糊道了一句:“好。”
她一定饮了许多酒,情绪有些不太稳,忽然又使劲抱住我,趴在我胸膛上哭道:“你该早些来的,你不晓得我多委屈。为了守住你的魂,我便不能倒下;为了不倒下,我就要吸食魂魄来维续性命;可你也晓得有些爱管闲事的神仙,我只要一食魂魄,有个神仙便要来揍我。”顿了顿,卷起袖子指给我看,“这样都算是轻的,我每每都被她揍得头破血流。”
我看到她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被欺负成这般模样,忽觉得肝火旺盛,忽忽往外冒,大怒道:“是哪个神仙在揍你?”
她抹了把泪:“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我是怕你也被她揍。但是……你可能跟我一样也揍不过她,她厉害的很,是个神女。”
“你告诉我是谁,我娘亲当年便是神女,”本君气极,“我自幼目观娘亲威凛,晓得她诸多仙诀战术,不信这神界还有谁比她更厉害。”
她揉了揉衣袖,望了往夜空又望了望我,长叹一口气,惆怅道,“这个神女,是守卫摇光星的神女,叫陶妤,你可能不晓得,她手中的摇光宝戟,乃摇光星辉化成,她也被摇光星护佑,你对抗得了一个神女,但你如何对抗得了一个星辰。”
本君大惊。
她口中的陶妤……堪堪是本君的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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