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八,寅正十分,离天亮还早得很,傅家下,却已是一片灯火通明。
薛灵镜昨夜被傅婉柔缠着,压根儿没怎么正经睡觉,只匆匆忙忙打了个盹儿。因为睡得实在太少,一时半会儿她还感觉不到困,精神头很不错地草草拾掇了一下,将床倒是睡了一宿安稳觉的傅冲叫起来,便匆匆去了傅婉柔的院子。
这当口,傅家大姑娘自然早已经梳洗得利利落落,正老老实实坐在桌边,由着傅夫人将她那张原本明艳娇嫩的脸,一点点敷成一个白面团,眉眼都跟现画的一样,红的红黑的黑,浮在白面团,乍一看好笑,看久了居然还有点惊悚。
薛灵镜想笑又觉得不好,只能使劲儿憋着,再回忆回忆,自己当初同傅冲成亲那会儿,也并不今天的傅婉柔好看多少,那一股子取笑她的心思顿时来得更淡了两分,前去替傅婉柔将脑后还未梳起的头发抿了抿,唇角微微翘:“挺好看的,你别……”
“你当我瞎啊……”
傅婉柔已被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了,眼见得镜子里的自己越来越不像样,简直心都凉了。这会子瞅准傅夫人转身拿东西的机会,连忙凑到薛灵镜耳边,小声道:“对不住,我错了,你嫁给我哥那天,我不该嘲笑你涂了二斤面粉在脸,今天瞧瞧,我还不如你呢!如今我终于相信,我哥他真是心念坚强,了不起,愣是没被你吓着!我现在担心,过会子等晁清瞧见了我,他会不会给唬得当场厥过去呀,他那人可胆儿小!”
一般而言,满嘴里絮絮叨叨没个主题却又不愿意停下来的人,往往是正在紧张。薛灵镜十分理解傅婉柔现在的心情,且同她感情又好,自然没有嫌弃她的理由,闻言抬手扒拉了两下她额前细碎的刘海,轻声笑起来:“你平时不是最混不吝的吗?怎么,原来你也会怕?”
“胡扯,我怕什么,怕晁清?哈,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傅婉柔待嫁的鸭子嘴硬,拿眼睛瞟瞟薛灵镜:“我先说在前头,你今天可不许我好看!”
“我哪一天都没你好看呀,你在瞎担心什么?”
薛灵镜笑嘻嘻道。
明知她是在说好听的哄自己开心,傅婉柔还是成功地被逗笑了,抬手拍拍她肩:“很好很好,还算有点当姐妹的样子,所以我说嘛,要不然咱俩怎么会头一回见面这么对脾气?因为咱俩都长得特别好看呀!”
紧张得都开始胡言乱语不知所云了么……
薛灵镜斜斜扫了面前这个嘴皮子噼里啪啦停不下来,实则却一句有用话都没说出来的家伙一眼,伸出手来,一把攥住她的手。
“好了,你安静些,乖乖的,什么都不用担心,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信我,好不好?”
傅婉柔果然很听话地停住了喋喋不休的嘴,沉默半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镜镜,我觉得自己好没出息啊,我真怕死了……”
薛灵镜唇角弯了起来。
她都快要忘了,自己和傅冲成亲那天,是怎样的心情了。
说起来,应当也像眼前的傅婉柔一般,虽然感觉终于尘埃落定,却依旧战战兢兢,心怀忧虑。
而平日里一直不着四六,像个小疯子一样的傅婉柔,也总算是要长大了呢……
“你嫂子说的是,你尽着在那儿嘀嘀咕咕做什么,听得我耳朵都生茧了。”
傅夫人在旁插嘴:“你给我闭嘴,赶紧坐正了我好给你梳头,还得换衣裳呢,莫不是你以为,时间还长得很?”
傅婉柔撇撇嘴,一副受罪模样,却是规规矩矩地重新坐直了,任凭她娘在她头发捣捣鼓鼓,又将嫁衣层层叠叠地穿戴周全。
远处传来吹吹打打的唢呐声,喜庆热闹,渐渐进了巷子,即便是人在后院,仍然能清晰地分辨出,迎亲的队伍在傅家大门前停了下来。
吉时到,晁家请的喜娘先进了门来迎新娘,傅冲将傅婉柔负在背,步伐沉稳,不疾不徐,慢慢行至大门口。
薛灵镜一直在旁侧跟着,不时帮傅婉柔理一理走动不小心被卷起的衣角,出得大门瞧见了等在喜轿旁的晁清,见他打扮得仪表堂堂,举手投足间却有些局促,不由得笑出声来,道:“怎么,你也紧张啊?”
“哪能不紧张?”
晁清冲着她有点不好意思地一咧嘴:“基本一宿没合眼。”
“你且先别忙着紧张,我公婆有话嘱咐你呢!”
她回身指了指傅远明和傅夫人,转过头来,正预备同喜娘一块儿扶傅婉柔轿,手腕子那里突地一紧。
是傅婉柔,从她那层层叠叠的袖子里,把手伸出来抓住了她。
薛灵镜:“……你干嘛?怎么了吗?”
“镜镜。”
傅婉柔冷不丁抽噎两声,低低地道:“镜镜,打今儿起,我可不在家里了啊……”
“嗯,我知道啊。”薛灵镜点头,“所以呢?”
“往后你要是觉得闷得慌,我也不能陪你了呀。”
傅婉柔吸溜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又道:“你想找人聊天,或是心里有不痛快了想要撒发撒发,我也不在你跟前儿了哟。”
“……哦。”
薛灵镜应了一声:“我晓得了,你的意思我明白。”
却不料,傅婉柔竟猛然“哇”一声嚎啕了起来:“你明白什么了你明白,我真要被你气昏过去!你没有一点不舍得我的意思吗?你这人长不长良心啊!你也不想想,自打你跟我哥成亲之后,咱俩几乎天天都在一块儿,从来都没有分开过,我都习惯了想找你陪的时候,能随时找到你了,现在可好了,往后难不成我还能天天回娘家吗?不说我了,那你又怎么办?五……”
她倒还没有彻底昏了头,还晓得压低点嗓子:“五表姨那么讨厌,她那两个儿子也是不省心的,我哥常常不在家,我娘性子又软,往后你还不得被他们烦死!镜镜,我肯定会特别惦记你的,要不……要不咱俩天天都去船帮,好不好?我哥肯定不会拦着你的,晁清他也不敢拦我,咱们天天在那儿碰头,还和以前一样,每一日都在一起,好不好?”
薛灵镜转头看了看晁清,几乎能瞧见他额头落下来一滴冷汗。
大多数新嫁娘,在出嫁的那一天,都会因为不舍而落泪,这实在太正常了,可傅婉柔,她居然是舍不得自己的嫂子?
匪夷所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