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薛家的灯直亮到临近亥时方才熄灭。
崔氏怕孩子们被蚊虫叮咬,特意在临睡前取了点燃的艾草将每个房间细细熏了一遍。此时房中尚余两丝烟火味,薛灵镜独个儿躺在房中的小床上,翻来覆去犹如帖面饼般不得安睡,干脆一掀被褥下了床,坐在窗边发起了呆。
庄户人家歇息得早,四下里一片宁静,除了零星的几点虫鸣,再听不到任何声响。
中午时,薛灵镜终于把在心里盘算了多时的话向着崔氏说了出来。关掉脚店,崔氏虽有疑虑,却似乎并不觉得十分可惜,然而提到要去沧云镇上舅舅家,她却立时沉默了。
去舅舅家,自然是为了借钱。
其实薛灵镜很能明白崔氏的想法。
崔氏与她兄弟崔添福关系并不亲厚,石板村距沧云镇不过一个多时辰的路程,他们平素却一个整年也难得走动一回,逢年过节崔氏去给孩子们的姥爷姥姥送节礼,也不过稍微问候两句,搁下东西就走,饭也不曾留下吃一顿。多年不联络感情,眼下一上门便摊开手板同人借钱,恐怕任谁也觉得脸上挂不住。
崔氏性子要强,宁愿欠周身外债也不愿向她兄弟和老子娘开口,只是眼下,还有别的办法吗?
黑暗中,薛灵镜轻轻地叹了口气。
毋庸置疑,借钱这这种事,显然是非常丢脸的,那简直明摆着告诉他人,自家的日子过得如同黄连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可眼下,没有任何事比尽快还上外债更重要,脸皮什么的,是能吃还是能穿?
崔氏抹不开面子,便唯有薛灵镜这当闺女的出马。她想得很清楚,自己心下坦然,便不怕遭人奚落,况且,现在的她勉强还能算是个孩子,比较容易博得同情,保不齐,真能拿回仨瓜俩枣的也未可知。
但如果舅舅一口咬死了不肯借钱……
薛灵镜偏过头,将自己这间小屋细细扫视一遍。
薛家这房子,是当初薛老爹张罗着建起来的。彼时家里宽裕,房子便特地往宽敞里修,好让孩子们能住得舒服一些。
如今,房子还是那幢房子,只是为了抵债,家里的家具器皿各色物件儿都变卖得七七八八,几乎只剩下个空壳子。
自家那铺子建在河边,距村里颇有段距离,除了开脚店,很难经营别的买卖,因此轻易是盘不出去的。若此番借不到钱,恐怕他们娘儿四个就只剩下将房屋出典这一条路了。
老天保佑,可千万别走到那一步才好。
这一整天实在身心俱疲,薛灵镜在窗边小坐片刻,便觉眼皮子直发沉。从前她夜夜都要熬到凌晨之后,这才短短几天,居然已经开始适应早睡早起的生活了。
多想无益,她索性仰面往床上一倒,歪头睡了过去。
隔天一大早,薛灵镜是被薛锐从被褥里挖出来的。
小家伙早就将自己收拾得利利落落,身上斜挎着个小布袋子,神气活现地冲薛灵镜嚷:“姐你可真懒,不是要去镇上吗?你再不起,我便自己去了哟!”
薛灵镜揉着眼坐起身,很是反应了一下,诧异道:“怎么,你也去?”
恰逢崔氏端洗脸水进屋,正将这话听了去,便接口道:“叫你弟跟着去吧。阿锐虽小,却不是那起没定性的孩子,不会给你惹祸,你俩搭个伴,我多少能放心些。”
语毕便回身往东屋的方向张望一眼。
昨日薛灵镜与薛钟大闹一场,当时她虽没说什么,过后却不得不承认,自家闺女的那些话委实有理。
倘若薛钟是个肯帮衬家里的,去舅家借钱这种事,原该他去做,眼下却只能让两个小的揽事上身,实在是……
她收回目光,又朝薛灵镜头脸身上张了张。
闺女这一向身子不好,一张脸白里透青,穿着的那件衫子也有些嫌小,洗得都发白了,怎么看怎么寒酸。
“我恍惚记得,前年过年时给你做的那件衣裳有些大,你拢共没穿几回,只怕现在应当合身吧?到底是去你舅舅家,收拾得干净齐整些,叫人瞧着也像样……”
崔氏一面说,一面去开柜子,薛灵镜正弯腰穿木屐,闻言便笑了:“娘真是,我今儿是去卖惨的呀,打扮得那么齐整做什么?就是要穷酸些才好哩!”
她本是无意的一句玩笑,崔氏却听者有心,被那“卖惨”二字深深刺痛了,许久不出声。
薛灵镜也有点瞧出来,忙上前挽住她胳膊:“我不过一句打趣罢了,娘还真往心里去呀?嗐,都是我的嘴不好,娘只当没听见,散了,散了啊!”
说着还伸手在崔氏耳边扇了扇,仿佛真能把话赶走似的。
崔氏勉强笑了笑,叮嘱两句便退了出去。薛灵镜拧帕子洗脸,顺便在水里照了照。
小姑娘的恢复能力真不是盖的,才几天工夫,她额上伤口结的痂便已开始脱落,露出里面的嫩肉,红彤彤的,瞧着反而比有疤时还要吓人些。
她并不怎么在乎,心道这模样看上去倒更可怜,于今日之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也就不去管它,只随意擦了擦脸。忽听得身后小桌上叮当一阵乱响,回过头,便见薛锐正一个劲儿地从他那布袋子里往外掏东西。
除了他那睡觉也不离身的弹弓之外,唔,还有一堆小石子儿,粗略数数总有二三十颗——这小子,他想干嘛?
“你带那个做什么?”薛灵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嫌沉呐?”
“你不懂。”
薛锐满面严肃,一副大人样:“娘说过,咱们沧云镇上一年到头尽是些南来北往的货商,啥人都有,可不安生了。我带着这东西,万一遇上歹人,还能护着你点儿。我是男人嘛,我都不照顾你,你还能指望谁?”
“哎呦,那我先谢谢啦!”薛灵镜被他那老气横秋的语气逗得发笑,忍不住在他圆圆的小脸上拧了拧,“今天姐全指望你了,你要好好保护我才行啊。”
薛锐挣开她的手,皱皱鼻子,摆出个“那还要你说”的表情,将他的东西一一整理好,撒腿就往外跑。
“姐你快些,村里天天都有人去镇上,咱赶快去村口等着,保不齐能坐上谁家的牛车,多省劲儿啊!你再尽着磨蹭,咱就真只能走路去了,磨秃噜了脚皮,看你哭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