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由家族争财产的你死我活气氛一度上升成为国家大义、民生大计的气节上来,转眼间就被这样一个消息冲撞得一干二净。
贾母没想到,在这个时候,竟然会来了这么一出。她本就岁数大,又千里迢迢从京城来了扬州。这几日林家的事情本就多,没个能主事的女眷,丧事里自然少不得她嘱咐鸳鸯吩咐下去。身子也着实受累,突然听到这个,也是又气又惊地靠在榻上。
黛玉又是心疼又是不知所措,若说面对方才针锋相对的情形,她倒真是毫不畏惧。就算是为了爹爹,也不能让大堂伯他们占了爹爹一生的心血去。可眼下这件事不同呀,自己竟然凭空多出来个弟弟。换做是谁,也未必能一下子转过弯来。
一张本就雪白的小脸更加苍白起来,薄唇被咬的几乎没了血色。
迎春暗中握了握黛玉的小手心,坚定地看了看黛玉。黛玉像是感受到了一股暖意,心里颇为感激。贾赦却在一旁又是惊奇又带着些许幸灾乐祸地瞧着,心下不由啧啧赞叹道:真行啊,林妹婿!临了了,还来这么一招。难不成这也是他提前安排好的?
本来都已经准备走了的林家族长,先是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旋即皱了皱眉,捋捋胡子道:“若真如此,那林家就多了一个男丁,就不能说是无子嗣了。林海的遗志是不是有待商榷?”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难怪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冒出来个认亲的。迎春暗自思忖着。
那林清家的二夫人一见此情形,顿时喜不胜喜,站起身来,对着贾母福了福身子,“哎呀,恭喜老太君了,又多了一个外孙。虽说这姨娘生的不是亲生,可若是弟媳还在世,庶出的也得管她叫一声母亲不是?这下可好,黛玉可有亲兄弟了。”
迎春在心里没好气道:什么叫有亲兄弟了?八字还没有一撇,就凭一个丫头一念之词,连人都没见到,怎就好如此信口开河?
“你……”贾母气得说不出话来,却不由自主地抹起了泪,心里替女儿心疼着。原本就不是很中意林如海这个女婿,莫要说这清贵人家,虽说有清贵之名,世代书香,可与王侯公府相比较,还是在家产上差了一些。更何况当初自己就打听到林家这一支人丁不旺,一直都是微弱单薄地传着,万一到了敏儿这边,也不若有些女子那般左一个右一个地生,那林家的婆母岂不是要女婿多纳几房姬妾了?
自古男人都是一妻多妾,便是自己那两个儿子,也是要姨娘有姨娘,姨娘还生了庶出儿女。可作为女人,谁私心里又不希望自己的男人就自己一个妻子?
事实上,女婿虽没有如有些男子那般荒淫无道,可通房、小妾也还是有一两房的。左不过是应付婆母传宗接代的意思,内里还是与敏儿恩爱有加,眼里容不得别人。渐渐的,待婆母去世后,屋里的人也给打发了出去。
没想到啊没想到,从哪里冒出这么个女人?
“二伯母怎么能这么说?众所周知,我姑姑和林姑父只有我林妹妹一个嫡亲女孩儿,哪里来的什么亲兄弟?”迎春笑道。
方氏见是那个跟在老太君后头过来的小女孩,看上去年纪不过与黛玉长了一两岁,自然不放在眼里。“方才贾姑娘没听见吗?这流落在外的林家姨娘,如今带了你林姑父的骨血过来认亲了,可不就是你的林妹妹多了一个亲兄弟?”
迎春冷笑了声,道:“伯母也说了是流落在外,这既然是流落在外,说不定那位姨娘都已经嫁过人了,人家只是带着自己和新夫的孩子,过来拜祭一下昔日的主子。指不定是这丫头听错了话,胡乱说了,伯母在什么事情都没弄清楚前,可别说错了。”
贾母不由眼前一亮,是啊,都还什么都没弄清楚了,怎么就信了这么一个丫头的话?
多亏了迎春丫头的提醒。想到这里,贾母先是赞许地看了迎春一眼,微微颔首,却又装作生气的样子,对迎春训斥道:“长辈们说话,你一个姑娘家有什么插嘴的份儿。”
迎春知趣地退到了一边,轻轻扶住黛玉。
贾母方才是被气糊涂了,经过迎春这么一点拨,顿时清醒了不少。重又打起精神,她也不顾方氏欲言又止想要解释的意思,只一双昏花却就不浑浊的眼睛直直盯着那来传话的丫头。
“你叫什么名字?是林家哪个院子的?怎么这几日没怎么见过你?”
那丫头冷不丁地被这么一问,像是被吓住了,偷偷摸摸地看了看方氏那边。方氏却慢条斯理地端坐着,细细地品起茶来。
丫头像是鼓起了勇气,小声地答道:“奴婢是以前老爷房里伺候的三等丫鬟香儿,后来被夫人与了孟姨娘屋里伺候着。”
“可是你刚才口中口口声声说的那位孟姨娘?”贾母气势丝毫不减,只一副拷问犯错下人的架势。那叫香儿的丫头被吓得不轻,连头也不敢抬地连连应道:“是。”
贾母恍然大悟似的,“噢,原来是旧仆啊。我就说了,这几日林府外院几个门口都有侍卫守门,一个昔日被撵出府的姨娘怎么就能进来了?原来是有人里应外合做了内应。”
香儿猛地一惊,抬起头来仰面看着跟前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君,虽面上和善,眉宇间却是不可说的威严。
“这……这个,不是从前院。是从后头院子。有一个小厨房旁边的门,专门供府里早晨放送菜的人进来。孟姨娘她……是我以前的主子,奴婢见了她可怜,又带着小少爷就替她来传这个话。”
迎春轻笑一声,道:“这位姐姐可真有闲情逸致,大清早的哪儿逛逛园子不好,偏要去逛那后院的小厨房?难不成是干着手头的活儿,突然想起要去看看今儿给各位客人准备的菜怎么样了,就溜达到了后厨房?然后很巧地就看见了自己昔日的主子孟姨娘?”
“我……”被问及的丫鬟香儿一时瞠目结舌跪在那里。
方氏像是急了,慌忙站起身来,“贾家小姑娘子,你这话说的可不在理。既然这个丫头是林家以前孟姨娘跟前伺候的,自然不会认错。再说了,这么多的林家人都晓得的。这孟氏姨娘被撵出去已经好几年了,生下来的不是海兄弟的孩子还能是谁的?”
迎春淡淡笑道:“二伯母可真是关心林姑父家,连我姑姑姑父什么时候撵走了一个小妾都晓得。”
方氏脸上又是羞又是气,鼻子里哼了哼,拿捏着一块帕子,知晓眼前的这个贾家来的小娘子,丝毫不比以前林海的嫡妻贾敏逊色。都说侄女像家姑,果真都是不好对付的角儿。索性不去理会迎春,而是坐了下来,给自己的夫君递了个眼色。
林清对族长道:“此事事关林家的子嗣,还是含糊不得。我看还是先让人进来看看吧。”
那族长觉得似乎也有道理,于是就把商量的目光投向了贾赦。
“贾家舅老爷,依我看,不如就先把人叫进来问问清楚。反正这么多人在这,也不怕她有个什么胡言乱语。若是有一句话不属实,莫要说是你们,我这个林家族里的长老,第一个不让。”
人家都这么说了,自己一个外姓人,更加不好去指摘。
不一会儿,就见侍卫丫鬟领着一个布衣衫的女子走了进来。那女人低着头,发式简单,只松松地绾了个发髻,不见满头的珠光宝气,只有两根素素的银钗。衣裳虽然不是很华丽,只是寻常的布料,却打扮得清清爽爽。整个人走路步子轻轻软软,好像风一吹就倒似的,典型的水乡女子。
迎春不由扶额,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闪现出一个词来:扬州瘦马。前世那狼子野心的孙绍祖,最喜从扬州买来些柔弱女子做小妾,自己嫁过去时,屋里已经有好几个了。
那低眉顺眼的女子便是孟姨娘了。孟姨娘手里还牵着一个小男孩儿,看年纪身量约莫和琮儿差不多大。看起来怯生生的,脸色也甚是蜡黄,丝毫不像琮儿那般水灵。看来这孟姨娘离开了林家之后,过的并不是很好。
一进屋,那女子便扑通一下领着娃儿给跪下了。贾母的心倒也跟着“噗通”地跳了一下,待回过神来,孟姨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跪着匍匐到了她的脚下。
“老夫人,您就可怜可怜我们母子吧。当年我从林家走的时候,已经怀了老爷的骨肉。实在是夫人不能容下我们这几个屋里的,才给赶了出去。”
孟姨娘本就声音软糯,加之这么一哭诉,自然是梨花带雨,凄凄惨惨,在座的无不为之动容。就连黛玉和贾母都也愣住了。贾母记得早些年,自己的确私底下叮嘱过女儿,自己没有孩子不要紧,得抓紧看大夫调理身子,可万万不能让妾室生的庶子抢在前头。万一要是有了庶长子,可她又没生出儿子来。可就遭了。必要的时候,就一剂药下去,落了那孩子,再撵了那母亲。
没想到,她竟真的做出了这等事。贾母心中隐隐有些后悔,从女儿的角度,当娘的为女儿多考虑,自然是没错的;可现在看看黛玉,的确身边连个帮衬的兄弟都没有。若早知道,还不如从贾家送几个老实本分的丫头过去,到时候即便生下孩子,也可以记在敏儿的名下。
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
一个族里,最忌讳的就是娶了善于妒忌,不让夫君纳妾、挡着开枝散叶的主母,更何况自己也只留下了一个女儿。族长早先就听说这林家主母贾敏有些这样的风声传出,如今看来,竟然是真的。
当一家的利益摆在面前时,自然就不好给贾家好脸色看了。更何况这件事情上,贾家的确不占理。
林家大老爷,长叹了一口气,道:”我可怜的海兄弟。单单只留下这么一根独苗。如今却连见都没有见过。就这么撒手去了?”这个时候,林家族中长老也看不下去了,忽地站了起来“老太君,
听说贾家是京城钟鸣鼎食的大户人家,
不知道林夫人生前容不得妾侍。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贾母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里有些怨恨其林如海来。她心疼地看了一眼身边的黛玉。
迎春在心里想道:林家的人可真是蛮不讲理,这个事情干老祖宗什么事?说到底是林如海和姑姑之间的,如果这个时候老祖宗说不愿意让这个女子进门,那就平白坐实了,姑姑是一个善于妒忌的女人,不但把姨娘赶出了门,还让林家的子孙流落在外,林家的族长自然容不得这样的事情发生。
就在这个时候,坐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贾赦悠悠的开了口:“还好我那林妹婿已经早就做了打算把家产捐出去,不然的话,随便从大街上领来个孩子,就胡乱充数,说是林家的庶子?岂不是人人都能来分一杯羹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这下轮到林家大老爷,二老爷几个人脸上不好看了,迎春在心里喜道,关键时刻,还在这种场合,还是要靠爹爹这样来犯一两回混,这些人才会听话。
贾母微微点了点头,目光严厉的看着底下坐着的女人,问道:“你这孩子是你们老爷的,那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离的府,这孩子又是什么时候生的?你可有产婆作证?”那女子微微一怔,娇娇弱弱地道:“有有有,我这明哥儿生的时候不容易,是找了庄子上的稳婆陈婆子。又去镇子上请了郎中来。是城西一笑草堂的郑郎中。如若不信,大客把这些人找来。”
迎春蹙眉,看她这个样子,似乎是不怕人查验,也并无虚心之色,难不成是真的?
贾母深吸了一口气“你这孩儿和黛玉看起来小不了几岁,那个时候你们老爷还在,这么几年你为何不来门上求见?”
那孟姨娘继续开始抽抽嗒嗒,面露凄苦之色,道:“当年夫人亲手打发了我们几个出去,让自行嫁人。头先,屋里有一个丫头有了身孕,夫人却断然不让留着……说是这林家长子,还是得是嫡的……”
“你胡说!”黛玉气愤地站了起来,攒紧了手中的帕子,道:“你休要污蔑我母亲,娘才不是那样的人。你们凭着良心说说,便是在府里做下人的时候,娘对你们有多宽厚?几时为难过你们?如今娘去了,你却要在此含血喷人。哼,若真如你所说,你为何在娘去了以后,不马上过来找我爹爹?”
那孟姨娘哭诉道:“姑娘有所不知,妾身那个时候心里怕啊!尤其是看见有丫头被活生生灌了药坏了肚子,没了孩子且再不能生育……这才怀了身孕也没敢说悄悄离了府。至于之后为何不来,我这住在庄子上的,哪里听得到城中消息?便是林老爷走的消息,也是前阵子赶集,才晓得。”
这个时候众人皆惊。
底下已经一片唏嘘声,府里有几个下人的确是知道一些主母贾敏的手段。虽然平时待她们宽厚可亲,可一旦对待起妻妾子嗣问题,就毫不含糊。是以一直府里就只有黛玉一个嫡出小姐。
那孟姨娘被赶出去,之前服侍过老爷也是有目共睹。八成是真的了。
贾母气道:“让那个下作的小蹄子住嘴!不许编排我的女儿!”
方氏坐在下头,阴阳怪气地笑道:“这下可真相大白了,我大侄女终于多了一位兄弟,还不赶快,将你的姨娘和兄弟迎进门。”
“你……”贾母刚要发作,忽然手上一紧,只见迎春按了按她手背,摇了摇头。
闹了一上午,是好不容易离了厅堂,进了黛玉住的紫竹院。
秋凉,到了傍晚时分,天空微微的发黄起了一层雾霭。一处在清风中沙沙作响,似乎是在哀鸣。迎春想起上一世,黛玉在大观园中住着潇湘馆,那院子外头也种着这样一丛湘妃竹。
黛玉便总是对着珠子。和诗词落泪。
这一世,本想着还能顺顺当当的,下去,谁曾想中间却横生出了这么一截子事情。
她坐在梳妆台前,一双眼睛哭成了桃。也去了,自己在这世上就真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今日家中的族伯来争财产,舅舅,世子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爹爹的遗嘱念了出来,没想到爹爹已经把身后的事情考虑得停停当当,自己心中甚是感动,爹爹在走之前却悄悄地把自己交出去,留给自己的嫁妆又岂止是,名目上的那一点,没想到眼下却多出了一个弟弟。
虽说,也不是什么坏事,可心里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黛玉怔怔地坐着,一个人发着呆。
迎春宽慰道:“你可别先自己乱了阵脚,此事究竟如何还不好说呢?若他真的事,你爹爹的骨血你多了一位兄弟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将来,他也得仰仗你不是?若可是若这事情是假的,便是有人要冒领了你林家的财产,若让这些人浑水摸鱼了去,可怎么对得起你父亲的在天之灵?”
一番话惊醒了黛玉。
她忙拭去了眼角的泪,点了点头,你说的正是。今儿上午其实心里也有这个心思,只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又是那样的情形,一时间也没有反应过来,现在想了想,好像的确是那么回事。急不得,还得细细查看,我才不信娘是那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