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昞老谋深算,就算是心里认定的事情也会再确认一遍,他也留了耳目探听独孤信与杨坚的对话,没想到得到了这么个意外的结果。如果不能让伽罗嫁进他们府......独孤信倒是还有个庶女,可是他堂堂唐国公府,找个庶女做儿媳,面子上过不去啊。要不这门亲事还是算了?不如用别的方法与独孤信交好?可众人皆知独孤信爱女如命,还有什么方法比结为姻亲更好呢?
正是一筹莫展之际,有人轻叩他的房门——“国公爷。小女曼陀,是府里的二姑娘。有要事相商,可否进来说话?”
本来这是一件失礼的事,但李昞正在进退维谷之间,管不了那么多便开了门。只见一女粉面桃腮,一袭玫瑰色的包身上衣,下罩翠绿烟纱散花裙,鬓发低垂斜插银钗,体态修长,神色妩媚,如夭夭桃花勾人魂魄。李昞不由微微失神。
曼陀抿嘴一笑,但心知不是卖弄风情的时候。从长姐般若身上她懂得了,女子立身之本并非姣好的面容。论相貌,她自认全京城无人能出其右,又精通诗词歌赋,是闻名的才女,引无数风流公子竞相追逐。可是到了娶妻的时候,她却远不如般若和伽罗得人青睐,归根结底就因为这个庶出的身份。见惯了男子的多情,也见惯了男子的无情之后,她早就不追求感情了。长姐般若那样的婚姻是可遇不可求的,她如今只求自己后半生无忧,反正无论夫君是否真正爱她,面对她这样的容貌、身段,总是不忍心苛待的。
就在李昞揣测着她的来意时,曼陀盈盈一笑: “国公爷想必已经知道我爹的打算了。您无非就是想与独孤家结两姓之好,您更中意伽罗不过是因为她是嫡女,而我是庶女。曼陀自知身份低微,高攀不了世子,可是听闻国公夫人逝世已久,国公爷再未续弦,不知这个位子曼陀有没有资格坐呢?”
李昞闻言震惊:“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曼陀早知他有此一问,答道:“这不重要,您只需要知道,这是对我们双方都有利的事。”她是姨娘生的,她知道妾室的日子多难过,她一定要当正妻!可是她也知道,若为正妻,必然要嫁入低一等的人家,她不愿意低人一头,恰好李昞是这样的情况,如果不嫁李昞,她再难有机会加入这样的人家当主母了。
李昞冷静下来思索之后,也隐约知道了曼陀所想,她所提议的确实是个办法:“可是你我几乎差了一辈,你父亲怎会同意?”
“如果父亲着急把伽罗嫁出去,那么他就无暇管那么多了。如果国公爷没有别的问题,我就当您答应了。要是您不答应,那也......”曼陀的笑已经转淡,这招她是和般若学的,就是要让对方以为自己并不只有这条路可以走,把主动权攥到自己手里。何况只要李昞答应,她就有了七分把握这婚事能成——她来厢房之前,听说伽罗正在屋里收拾行李。
“好。”李昞也露出了个精明的笑。能和独孤家结亲,又白得这么个大美人儿,看行事也是个有打算的,虽是庶女,好好磨练一番也能担起主母的责任。
***
宇文府。
宇文护与独孤般若温存了一番后本已睡下,却听到府外有争吵的声音,宇文护向来浅眠,既然已被闹醒,便披了件外袍出门询问。
“什么事?”宇文护见一个丫鬟被自己府里的侍卫拦住了,他仔细分辨后觉得有些面熟:“你是独孤府的人?”
“是!大司马!我在三姑娘身边服侍!大事不好了!”
宇文护示意侍卫放开她,道:“别急,你慢慢说。”
原来伽罗突然得知自己要嫁给杨坚,心里接受不了打算去同州找宇文邕,这丫鬟出门之前她就在收拾行李了,丫鬟把事情告诉独孤信,可是独孤信正在气头上,而且也不相信小女儿真能大半夜就离府出城,就没有派人去阻拦;但丫鬟知道伽罗的倔脾气,情急之下只好来找般若。
那丫鬟急得团团转:“大司马,三姑娘也就能听得进大姑...夫人的话了......求求您快让夫人过去吧,晚了我怕三小姐......”
宇文护知道事情的重要性,已经让人去叫醒般若,继续问那丫鬟:“你出门多久了?”
“奴婢不知,但奴婢是一路跑过来的。”
宇文护扫了扫她沾满尘泥的鞋履和裙裾,知其所言非虚,心下一沉:“如果伽罗执意要离府的话,依你的脚程,她这会儿可能已经策马到城门口了。”
丫鬟先是大惊,后来想到了什么:“啊?城门!那可如何是好.....啊!我一急怎么忘了,三姑娘又没有什么令牌,城门早闭了,姑娘是出不去的!”
是吗?宇文护不由皱起了眉头:他一时说不清哪里不对,但直觉在先,为什么他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通盘全事之时,又有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报——!主上!”
“又有何事?”今夜是怎么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
“回主上,我们一开始发现赵贵的人半夜鬼鬼祟祟地跟着一名骑马的女子,后来发现那女子是独孤府的三姑娘,虽不知三姑娘大半夜要出城有何要事,但守城的是一帮赵贵的旧属,我们怕那些人到时候为难三姑娘,就拦住了三姑娘相劝,但她不听劝告,与我们打了起来,我们只好将她打晕了。”
“什么?打晕了?”丫鬟心疼主子,暗骂这一群匹夫,浑然忘了是人家帮了自己的大忙。宇文护听完回禀,心里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出什么大事,若伽罗真的有难,般若的胎也无法安心养下去了。
“她人呢?”
“还在后面的马车上,属下是先赶来禀报的。”
嗯,看来她人是平安了,只是...宇文护差点忽略了这个细节:“等等,赵贵的人呢?”
“回主上,他们跟了三姑娘没多久就不跟了,可能是因为城门那边也有自己人吧。不过属下还是派了两个兄弟随在他们身后。”
“做得好。今日有份的通通大赏!”
“谢主上!”
“对了,你叫什么?”
“属下宇文金,原姓叱罗。”
原姓叱罗......“你父亲可是先帝赐姓宇文的叱罗协?”
“正是家父。”
“嗯,虎父无犬子,去吧。”宇文护觉得此人心思缜密,颇能决断,是可用之才,但现在心思不在这件事上,问了几句就让他先行离开了。
***
伽罗转醒之时,见长姐般若坐在榻侧,她一扫屋内摆设,便知这里是宇文府。她想起来了,她被人打晕了,原来那些人真的是姐夫的手下,她还以为他们是骗她的,同他们打起来了呢,也是,如果不是他们招招相避,她早就被人砍成马蜂窝了......
般若看着这个自己两世亲手带大的妹妹,又是心疼,又是无奈。见她醒来,立刻收敛了面上的慈色,冷颜训斥道:“怎么?你长本事了?想同宇文邕私奔?”
伽罗一听“私奔”二字,忙道:“私奔?不是的,我......我只是想去同州找他。”看到般若,她就像漂泊于大海之上的孤舟一下子找到了其他行船:“阿姐,爹说都没和我说一声,就要把我嫁给一个陌生人!”
般若气不打一处来,十三岁也不小了,怎么做事还这么冲动:“看来你是非宇文邕不嫁了?”
伽罗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她理直气壮道:“我喜欢他啊,难道不应该嫁给他吗?”
般若轻轻摇了摇头,叹道:“嫁给谁这件事没那么简单的,你到底知不知道爹为什么想把你嫁给杨坚?”
伽罗不假思索:“他就是看不起阿邕!嫌阿邕没本事!”
“如果真的只是那样就好了......”孩子到底难懂做父母的心啊......伽罗真的太单纯了,独孤信当然知道她对宇文邕有情,但是情也不能当饭吃,他考虑的东西何止‘有没有本事’,天下做父母的哪有不为儿女好的?
见伽罗仍是不解,般若幽幽感慨:“要挑起来,他的毛病可太多了。一来他身体不好,可能无法与你长相厮守,爹怎么可能忍心你守寡;二来他看似文弱,但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这样的人心机太重,可能无法全心对你;三来他现在出镇同州,不仅自身凶吉未卜,更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最后回不回得来,难道要爹看着你蹉跎韶华、苦候一人吗?”
伽罗越听心里越难过,她不允许别人这么说阿邕......听到最后“回不回得来”时,心里的恐惧一下子盖过了所有理智,气急大吼:“要不要等他那是我的事!和爹有什么关系!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啪”的一声,般若一耳光打在伽罗右脸上,她粉嫩的脸颊登时红肿了起来。
这清脆的一声让伽罗愣了,让般若也愣了,她的手微微发抖,难以置信她又打了伽罗。是的,前世也是如此,前世伽罗就是无法接受李澄突然成了自己的未婚夫,一意孤行想离开独孤府去找宇文邕。当般若劝她结婚是两姓之好时,伽罗彼时还拿宇文护的事情刺激她,说她眼里只有权力,没有真心。重活一世,她遵从了内心的选择;可是对伽罗,她就像母亲一样,她忍不住操心。这么说来她一直不出手相帮,其实隐隐是站在独孤信一边的。她也觉得把妹妹的一生托付在这样一个前路不明的男子身上实在太过冒险,爱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况且杨坚其人真的还不错......
伽罗哭得汹涌,她捂着脸“讨伐”般若:“姐夫日夜操劳,谁敢保证身体会一直精壮?姐夫斡旋朝野,心机不重、城府不深吗?姐夫意在天下,前途就一定可期了吗?”
般若没料到这个时候她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思及她与宇文护的前世今生......
伽罗见她有软化的迹象,再接再厉:“阿姐你看,阿邕和姐夫其实是一样的对不对?为什么你能嫁给姐夫,我就不能嫁给阿邕?”
般若知道,自己也没有再劝她的理由,只好说:“好,就算如此,你也应当把刚才这番话好好地
讲给爹听,怎么能二话不说就离家出走呢?”
伽罗心虚地低下了头:“这件事是我做错了,我太冲动了。”
般若见她知错,心里已经原谅了她,嘴上却没这么轻易饶了她:“多亏你姐夫的手下机灵,把你拦下来了,万一你真出了什么事,我要怎么向娘交代?”
看来长姐已经不生她的气了,伽罗心里轻快了,直冲她撒娇“阿姐......”
“好了好了,这件事又不是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爹只是和杨坚说有意把你嫁给他,还没对外宣布呢,你先好好休息,明日是爹的寿辰,你好好表现哄哄他,再与他表明心思也不迟。”
“嗯!”伽罗乖巧地点了点头。
这一觉伽罗睡得很安稳,因为她以为万事大吉,只欠向独孤信求情;而般若却一直辗转反侧,宇文护见她如此便也起来了,坐在一旁看书陪她。
红烛泪残,东方渐白。一切...真的能如此顺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