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南角水榭。
“我让你不说话!让你不说话!我养你们有什么用!”十余名“官员”伏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出地任宇文觉暴跳如雷地拳脚相向。
方才在朝堂之上,宇文护重提先帝制定的六条诏书,选了这些人让他们背诵,可是这......这还有谁记得,他们只是运气不好啊,朝中谁都背不出来的。可是宇文护方才根本没有给他们辨白的机会,手持当年的档案,称“先帝革易时政,推行弘强国富民之道,此六条乃诸道之要,曾令百官通习,不通此六条者不得为官”。于是他们人还在云里雾里就被宇文护一句话革了官职,赵贵本想说话,也被宇文护痛心疾首的一句“赵大人跟了先帝多年,难不成斯人已逝,就恩情不再、旧令亦忘了吗?”给堵了回去。
“来来来,你们谁来告诉寡人,宇文护是怎么挑的?怎么一下子就挑中了你们!”没错,这些人正是所剩不多的“保///皇”派。他们是宇文觉为数不多的羽翼,如今却被宇文护随便一招折损了泰半。
见他们瑟瑟发抖,只懂得承受他的怒火,却没有人出得了主意,告诉他下一步要怎么办,宇文觉更加恼羞成怒。他的目光在这些人周围逡巡,发现了一个平时就让人厌倦的身影。呵,宇文邕也在啊。这小子平时不是贼的很吗?只要他心情不好,一般是不会出现在他面前的。今天怎么了?主动送上门来让他玩儿了?终于知道要为他的皇兄分分忧了?
宇文觉冷笑着一脚踹了过去:“还有你!阿邕你这个贱种,为什么不说话,我让你说话啊!”宇文邕被直击胸口,闷哼了一声,却知道自己必须忍着,今日是个绝佳的机会,时不再来。
宇文觉被那声闷哼激起了暴虐的本性,一脚一脚毫无分寸,宇文邕被他踹倒在地,因为忍痛而全身颤抖,默不作声地挨着一次又一次猛踢。他不用脱下衣服,就知道自己身上已经青紫一片。宇文觉喘着粗气,双目赤红,又是狠狠一蹬——宇文邕只觉肋下一软,喉咙涌上一股血腥气,几欲作呕。
“住手啊圣上,辅城王是您亲皇弟 ,再有什么错也不能在宫里动私刑。要是打坏了他,宇文护只消说您不重孝悌之义,您就麻烦了!”元皇后匆匆赶来,扑跪在宇文觉的脚边劝道。
“宇文护宇文护!又是宇文护!”宇文觉咆哮着发泄心头怒火,却也停下了动作。到底怒火难平,他望着倒地的宇文邕,提起了一个狰狞的笑容:“那寡人今天就先放过你,寡人还要赏你去同州当刺史,那个地方又荒又乱,听说没事儿齐军还会过来征讨,希望你能活得久一点儿。”
宇文觉说罢,也懒得看宇文邕的反应,直道:“传旨,册封辅城王为大将军,出镇同州,即刻启程。”
内侍领旨:“是。”
宇文觉拂袖而去,一帮前“官员”识趣地告退了,元皇后命宫女将宇文邕扶起,抱歉又无能为力地看了他一眼也走了。此时,宇文邕含在喉咙里的血终是压不住,冲上来溢出了他的嘴角,但他淌着血的嘴角偏偏上勾,皓齿亦染了绛色,可那笑容偏偏比烈日更加夺目。
***
宇文府中。
自那日宇文邕向她表明心意后,伽罗一连多日只要有空暇,就会不自觉地想起宇文邕搂着她、轻吻她额头的画面。一想到这些她就羞恼不已,二姐曼陀向来和她说不到一起,又听说般若刚入主宇文府,忙于接管、整顿上下内务,至于宇文邕,她更不好意思去见了......心里憋闷多时,终于等到春诗的消息,说般若得了闲,便马不停蹄地赶去长姐身边告诉了。
“阿姐,就是这样了,这些天我老是想着我和阿邕的点点滴滴......这和之前一点都不一样。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说这话前,我一直把他当好哥们儿的,但他一说喜欢我,我就......”
“你呀......”还能是为什么?般若心中感慨,伽罗明明就已经喜欢上了宇文邕,可如今杨坚又要进城了,究竟如何是好?
就在独孤般若踌躇之时,春诗从远处迈着碎步走来,她眼睛在伽罗身上转了一圈,决定还是先只告诉般若,她凑到般若耳边道:“夫人。刚才宫里来消息了,大司马今日罢了十多位大人的官,与老爷还有其他重臣还在讨论空出来的位置由谁补缺,赶不及同您用晚膳了。还有,辅城王被圣上封了大将军,出镇同州,现下已经离府了。”
“什么?”般若眼睛逐渐瞪大,这两则消息,一则在意料之中,另一则完全让人始料未及,她看着伽罗的神色变得十分复杂,她的伽罗怎么两辈子情路都这样坎坷?般若本以为这世各种事都变了,没想到虽然原因不同,但宇文邕还是被贬去了同州。
伽罗自然注意到了般若的眼神,她的心没由来地一紧:“什么什么?!阿姐你快告诉我!”
反正这事儿也瞒不了,般若扶住她的肩膀:“宇文邕被派去同州了。”
“什么!”伽罗一下子挣开了般若的双手,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府,一跃上马,朝着唯一的出城方向飞驰而去。
***
城外林中,春盛气暖,烈日当空。
宇文邕与他的随身小厮徒步赶路,几乎没带任何行李。他不久前才被宇文觉猛踹过,连片刻的休息时间都无,就在内侍的监督下收拾东西出了府,刚开始还好,此时也走了快十里的路,他不由脚下发虚、步履不稳。小厮见他如此,眼中忍泪:“殿下,都给您打成这样了,圣上还让您去同州那么远,连辆马车都不给,是不是太过分了!”
虽然蹒跚,他未曾停下脚步:“不碍事,无妨。”
春林不如夏林那样繁密,挡不了多少日光,主仆二人挥汗前行,脚下的木枝、树叶被踩得嘎吱作响,宇文邕歇息,小厮为他擦汗的当口,听到一声焦急而清悦的“阿邕!阿邕!”混着马蹄由远及近。宇文邕当下转身,痴痴望着那个他从小爱到大的姑娘衣袂纷飞,踏尘而来。
伽罗勒了马翻身而下,看到宇文邕满头大汗、面色发白,险些落泪,她一把拉起宇文邕的双手,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圣上怎么会突然打你,又突然把你贬去同州呢?”
宇文邕软语安慰:“不碍事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圣上他一直就不喜欢我,打骂算得了什么。”
伽罗的眼睛已经水雾迷蒙,欲推开他的手再度上马:“不行,我要去告诉阿爹和姐夫,让他们求圣上收回旨意!”
“伽罗你别去!”宇文邕一把将她拉住,索性带到了自己怀里。他何尝舍得轻易离开她?但必须这样做!宇文邕眼泛水光,忍着泪意伏在她耳边轻叹:“我还没说完呢,是我自己故意借圣上之怒促成此事的,傻丫头。”
伽罗语带哽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身子这么弱,同州又这么乱,要是万一...”
宇文邕轻轻拍着她的背:“不会的,我现在身子比以前好多了。再说了,哪个男人不想征战四方,做英雄豪杰?最重要的是,我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实权,终于有机会初试锋芒,等独孤大人看到我的本事,就会同意你嫁给我了。”
“可是......”原来他受这么多苦都是为了自己。可是......伽罗不知道再说什么,眼泪止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把宇文邕的肩膀都浸透了。
宇文邕微微松开她,但左手仍圈着她的腰,右手抬起来,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没什么好可是的,高兴一点儿。圣上让我立即启程,我不敢耽误,本以为要回来才能再见你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得到消息,居然来送我了,一看到你呀,我此去真是什么遗憾都没了。”
伽罗知道木已成舟,他也去意已决,自己说什么也没用了,只好鼻子一抽一抽地叮嘱“那......那我一定会给你按时寄药的,你一定要记得吃啊!”
宇文邕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好,我会的。伽罗啊,我什么都不怕,就怕我走了以后你把我忘了.....”
伽罗闻言脱口而出:“我当然不会!”她怎么会忘!他们从小就在一起玩耍,她的秘密宇文邕都知道,她每一次伤心都有他安慰,每一次喜悦都有他分享,每一次窘迫都有他化解,每一次委屈都有他撑腰......她的人生,从出生到现在,几乎成长的每一刻都有宇文邕的参与。她早已习惯了什么事都第一个找他,她亦不敢想象以后没有他的日子.....
“那我们的约定呢,你还记得吗?”看到她这样,宇文邕心里有底了许多,不由得寸进尺。
“我...我记得......”结巴是因为害羞。她知道自己答应过,要等他要嫁给他。
宇文邕眼中的水雾早已消散,此时他笑盈盈的捧起她的脸:“真是我的好伽罗。接下来的日子,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在京城平平安安地等我回来。等我凯旋,圣上都不敢再随意欺侮我,我一定要扬眉吐气地娶你过门,好不好?”
“好。”伽罗终于不再抽咽了,她眼睛红红、鼻子红红、脸蛋红红地点点头。又有点不放心,把宇文邕捧着自己脸的手掰下来一只,用从未有过的郑重态度与他拉钩。
宇文邕看着两人拉钩的手,那两人做了无数遍的动作将回忆勾起,在他脑海中一一闪现,他一下子控制不住心中的情潮,吻上了她娇嫩的唇。伽罗呆住了,但当感受到宇文邕那晒得有些皴裂脱皮的嘴唇时,她不由轻舔,用濡湿的津液为他润泽。宇文邕一颤,不敢再进一步,他僵着身子任她“好心”地帮自己,明明嘴唇破裂处更痛了,心里却比吃了蜜糖更甜。见他不动,伽罗终于知道了害羞,但刚离开他的唇,又被他按在了肩头深拥。
小厮早就识趣地牵着马站开老远。二人无言惜别良久后,宇文邕将刻了他名字的玉佩解下塞到了她手中。
“这个先还给你,等我回来后,你再送给我一次。”
“嗯。”伽罗抚摸着那个歪歪扭扭,出自她手的“邕”字,回了他一个清甜的笑。
如果知道这幼时玩物后来会被有心人那样利用,他们大概宁可它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