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曲子是洛千客所作,写好之后随意放在棋盘残子上,等帮着翠云楼伙计送完饭菜回来,柳施施已经抱着琵琶,将它唱得客人清泪长流,肝肠寸断。X
这个在大荒深处长大的女子,有着本地人渴望却不得的温婉嗓音。有远来的客人曾说,这嗓音让他想起了秦城赤江上的画舫姑娘。虽然记不得模样了,那嗓音却在夜里孤寂时候,在耳边响起。
一曲唱得半城悲之后,荒城勾栏女子也曾尝试着学过。奈何,她们早已经被炽热天气烧干的嗓子里,怎么也发不出那清泉叮咚的嗓音。
暮色时分,驼队终于是进了城。洛千客与客商道过谢之后,顺着无比熟悉的街道巷弄走到了翠云楼前。不同于旧日里初来时的破布麻衫,此时他身上那身晚城锦绣袍早已有百金之价。
他并没有与那些寻常客人般进去,只是对着门里看了眼之后,就转到了后街。翠云楼后院进去还有颇多小院子,其中分住了楼中红牌。柳施施的房间靠近后门,这是楼中妈妈的安排,免得那些热火男女夜间的嘶吼喘息声惊扰了她未来的摇钱树。
院门负责看守的小侍从正是精神的时候,见到这个绕道后院的贵客后,立即迎了上来,满脸的笑容,这笑容来自他对客人那身华贵衣裳的认知。但看到来人的面容后,笑容却急速转冷,最后几如冰霜。
洛千客在楼中那两年里,对这些侍从极好,加之本性也宽厚、风骨雅致,楼里上下都喜欢和他说上两句。而他在和人说话的时候,也是温文尔雅,偶尔多赚了楼中客人的银子,还会分些出去。所以这些侍从到后来,几乎都想与他结成拜把兄弟了。
小侍从几年不见,嘴上已经出现了青色胡须,身高都比他高出了半头,冷眼看着他说道:“洛公子,真是好久不见,你还记得着翠云巷该怎么走呢。”
洛千客略有些尴尬的笑了下。
面容隽秀的小侍从今夜能到后院轮值,虽然可能会少得些铜方,却能偷偷懒,子时不到就可以回去休息了,正是高兴的时候,看到这人后心情陡然转冷,接着说道:“这后院已不是洛公子该来的地方,若是要想要光顾下姐姐们,还请到前院揭牌子。”
人们提到翠云楼就会想到柳施施,却并不意味着其他姑娘就差劲了,否则柳施施谢客这两年,楼中就该揭不开锅了。不过,这样的好地方却有着男人们无比痛恨的规矩。
南朝别地的勾栏画舫,生客到了都会大概问问喜好送姑娘来挑选,熟客更是能直接点喜欢姑娘。可到了这翠云楼却没有那好事情了。
楼中姑娘的名字都镌刻在红木板子上反挂在影壁后方,客人来到之后,花上十两圆银就可取下一个牌子,才能看到姑娘名字。若是不想要这个姑娘,就得再花上十两圆银。这就是翠云楼的规矩,被大家称为揭牌子,若非大富大贵之人根本无法承受。
这小侍从知道洛千客的过往,猜想这厮不知道从哪里偷了套华丽衣服,又准备跑来欺骗柳姐姐,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洛千客看到他的目光从自己的包裹上刮过,下意识就用手按住了,那是他未来的一切,容不得有半点闪失。虽然被拒绝了,却还是不死心,躬身施礼道:“小哥,麻烦给柳姑娘知会一声吧。”
说完之后,他从怀里摸出了块碎银子,准备塞到那小侍从手中。
“别,小的可不敢私收客人银子。洛公子还请前走前院吧,这里真不适合你来。”侍从向后退了半步,再次拒绝道。
洛千客也是无奈,他突然带着柳施施辛苦积攒下的银钱消失,也的确只能让这些人轻看了。想当初有纨绔子弟酒后挑衅,胡乱诬他下棋偷子,要砸了他的棋盘断了他的手指,却只是因为羡慕他能与柳施施朝暮相对。
正在楼上抚琴的白衣少女赤脚飞奔而下,白玉般的脚踩到地上的碎茶杯,落了一路的殷红,却不管不顾的死命护在他身前,冷眼盯着那恶少,等着他手中板凳落下,眼都未曾眨上一下。
恶少被她的神情给吓到了,也不敢真拿板凳毁了这荒城男人心中的梦想,否则他也别想能站着走出城门了。
翠云楼里的那些人不会忘记那些地板上的鲜血,更会清晰记得,柔若无骨的柳施施捏着带血的手绢,给洛千客擦去唇角的红色血痕。
等到洛千客重新转到前门的时候,楼中上下都已经知道了他今日来到的消息。柳施施的贴身侍女恰好端着盆洗脚水出来,假意看不到他直接就泼了出来,洒得他浑身都是,更溅到了旁边三两名无辜客人。
“哎哟,这不是洛公子吗,当真是稀客呢。真是不好意思,小红眼拙,竟然没有看到你。”那侍女热情的说道,眼神却是冰冷得很。
洛千客已经知道今日想见柳施施几乎不可能了,躬身施了一礼后,用仅有的风度说道:“还请小红姑娘转告下柳姑娘,就说千客来过了。若是她还在介意那些银两,我往后每月都会用她的名字往荒城银楼存入两百两,希望有生之年能还上旧日的亏欠。”
在翠云楼中的地位比一些红牌还要稍高的侍女表情愣了下,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做得太过了。张口想叫住浑身滴水的棋手时,却发现对方落寞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街头的灯火阑珊里。
翠云楼顶层阁楼的房间里,身材更加高挑窈窕的倾城少女透过半掩的窗户,看着那背影渐渐消失在街头,眼角挂着的泪水终于是落了下来。
侍女小红上楼之后,看到窗前的小姐,上前来将那窗户掩上后,说道:“小姐,夜里凉,别站在窗前了。”
“他变了吗?”柳施施轻声问道。
“还是那个样子,还说要每月在银楼用小姐的名字存入两百两,希望有生之年能还上。”小红回答道。
柳施施眼圈通红,跌坐在椅子上,终于是哭出了声来。有生之年能还上,也就是他再不会来这荒城了。人虽活着,却真是诀别了。
“小姐,你为何如此钟情于洛公子啊?”小红终是将多年前就困惑的问题问了出来。
柳施施深吸了口气,用手中纯白的手绢擦去了脸上泪痕,从不施半点脂粉的脸白嫩得吹弹欲破。“这天下能懂我的,也只有他了。”答案似是而非,而后接着问道。“客人还在楼下等着么?”
“是的。”小红回答道。
半个时辰之前,有身穿黑色斗篷的神秘客人来到翠云楼,以两千赤金揭了影壁上的所有牌子后,却点名要听柳施施弹一曲《孤客行》。
花魁大赛明夜才举行,现在就要见柳施施实在有些强人所难。况且,若是应承下来之后,楼里就少了些神秘感,明夜的收入肯定会锐减,所以妈妈也是婉拒了。结果未曾想,这客人竟然拿出了一张银楼金卡,内里存有赤金五万两,只为见柳施施一面。
翠云楼寻常时间每日收入不过圆银千两,这神秘客人出手就是赤金五万两,已是花魁大赛的两倍收入了,让妈妈也当即动心,上来劝说柳施施出去唱上一曲。
柳施施却执意不从,这才僵持到这会儿。
她现在突然问起来,得到答案之后,吩咐道:“给我换身衣裳,就去见见那客人吧。”
“小姐……”小红眼圈也红了。柳施施等了这么些年,突然说要参加花魁大赛,不过就是让洛千客现身而已。现在人已经来了,她不见也就罢了,还让自己去泼了一身脏水,这会儿又要去见那客人。要知道这般贵客,若是用起强来,楼里也是丝毫没有办法啊。
“去吧,没事的。”柳施施吩咐道。
略带着迟疑,小红还是下去吩咐其他人准备了。
半刻之后,已经梳洗打扮好的柳施施穿着身与荒城服饰风格完全迥异的粉色衣裙进了客人房间。房间里,客人依然带着黑色斗篷,有念珠从袖中垂出,正在缓缓的流动。
“仙君,让您久等了。”柳施施躬身施礼道。
那人伸手掀起斗篷,露出了在灯下有些模糊的面容。灯光穿过他的脑袋,在脑后墙壁上留下淡淡的影子。而后,他用有些空灵的声音说道:“真是想不到,有天连我见你也要这般等待了。”
柳施施万分惶恐,赶紧跪拜在地上,回答道:“仙君赎罪,凡女只是身体抱恙,这才耽误了些时候。”
“是么?”那好像是被透明空气撑着的斗篷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接着说道。“若不是他还有用,我这就给你杀了,省得耽误正事。”
“求仙君怜悯……”柳施施贴在地板上的倾城脸上,已经满是泪水了。
“你在这里的事情差不多了,明日花魁大赛亲点了神火宗那小子后就直接去秦城,那边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