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周围的空气都似凝结了起来,停止了流动。
叶衣衣不妨谢廷筠会突然说出这话,一时愣在原地,只呆呆地看着谢廷筠,不知该如何开口接话。
谢廷筠这番心事的吐露也在自己的意料之外,然而话既已出口,他索性也不再扭捏,凝视着叶衣衣等着她的回答。
叶衣衣被谢廷筠这般看着,起了几分赧意,微微侧头避过谢廷筠的目光,长长睫毛抖动了几下,终是想通了似的,抬头看向他,唇边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神情亦是淡淡,“七郎说笑了。”
谢廷筠满腔的热情被她这轻飘飘的五个字给全部击碎,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叶衣衣,多么希望她方才说得只是玩笑话。
然而叶衣衣眼底的清冷打破了谢廷筠最后一丝幻想,他愣愣地盯着叶衣衣,半晌,才缓缓张嘴,吐出几个字,“衣衣,我是认真的,你……”
话音未落,便被叶衣衣急急打断。
“七郎,我今日有些累了,想先歇息一下。七郎的救命之恩,衣衣没齿难忘,定会不遗余力回报你的恩情。”她说话这话,身子扭向一旁,竟似不想再看谢廷筠一般。
谢廷筠彻底懵了。
明明方才在林中时还能看到她眼中对自己的情意,为何短短一两个时辰,她便变脸得如此迅速?难道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谢廷筠心中焦急,本想再解释,只是目光落到叶衣衣略显苍白的脸上,神情一黯,黯然道,“是谢某唐突了,衣……宗姬先好好歇着吧,有什么事吩咐白姨便是。”
说着,转身怅然离去,退出房门时,贴心地替叶衣衣拉上了房门。
门扉在身后合拢,房间里的光线暗淡下来。叶衣衣疲惫转身走到门后,侧耳一听,听得谢廷筠的脚步声渐去,终究还是忍不住,靠着门扉无力地蹲了下来,眼角有泪滴滑落。
嘴角曳起一抹凉淡而无奈的弧度。
以身相许,呵,她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如今她一无所有,就连从前那个颇为不屑的宗姬身份也被剥夺。而谢廷筠不同,他还有大好的前程,不能囿于自己身上毁了他的将来。
有那么一瞬,她多想扑到谢廷筠怀中痛痛快快哭一场。然而她知道,一旦自己迈出了那一步,谢廷筠日后的人生,便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不能这般自私。
所以她生生忍住了自己的悸动,拒绝了谢廷筠的情意。
明明做了正确的决定,为何自己的心里却这么痛,好像有把钝刀子在心上慢慢割着,一刀一刀,让人几欲窒息。
叶衣衣挣扎着起身,和衣在榻上躺下,终是疲累地闭上了双眼。
*
最近建邺城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新登基的永帝高琼竟然不顾群臣反对,执意立了前朝皇后陆妙容为后。
消息一出,全城哗然。
陆妙容何人?前朝安帝发妻,与安帝乃是少年夫妻,并育有一女昭华帝姬。永帝“篡位”之后,将后宫所有嫔妃都赶至了西山清月庵中,唯独留了陆妙容没动,当时众人便有些议论纷纷。只是没想到永帝竟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力排众议立陆妙容为后。
过了几日,又有消息流出。说是陆妙容与永帝本为青梅竹马,当年是安帝为取得陆氏支持,横刀夺爱,生生拆散了这一对有情人。灭门之仇加上夺妻之恨,永帝才下定决心反了安帝的统治。
这消息一出,民众对于永帝的不满倒是消停了些许。虽说前朝从未有过两朝为后的先例,但永帝此举,也称得上是有情有义了。对于生性凉薄的皇家来说,这样的情意显得尤为难得。
不过不管如何,立谁为后,与普通百姓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干系,他们所求的,不过是有个安居乐业的环境罢了。群臣倒是反对甚众,只是永帝雷霆手腕,陆家在朝中有颇具势力,闹了一阵,大家也就消停了,封后大典也得以顺利举行。
这日,用过早膳,皇后在宫中歇息。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该用上冰块了。
皇后半倚在窗旁的贵妃榻上,任由云意替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扇子,目光望向窗外,眼神缥缈。
这时,听得有脚步声入殿。
她转身望去,是云秀,脸上是小心翼翼的神色。
“何事?”皇后略有些不耐烦,蹙了眉头问。
“启禀皇后,管内侍求见。”见皇后心情不大好,云秀愈发小心翼翼起来。
“所为何事?”
“似乎……似乎是为了主上选秀一事。”云秀大气也不敢出,深恐皇后突然发怒。
不想,皇后听得这话,却只沉吟一瞬,很快淡然开口道,“你叫他自去安排便是,不用来请示本宫了。”
云秀一愣,似乎没想到皇后会这般回答,呆在原地没有反应过来。
皇后眼色一沉,冷了语气道,“怎么?没听到吗?还愣在这里做什么?”
云秀蓦然一凛,忙行礼道,“是,婢子遵命。”说着,匆匆行礼离去。
皇后冷哼一声,疲累地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
一旁的云意忙放下扇子,殷勤地替皇后捶起腿来。她的力道适中,手法得当,伺候得皇后身份舒适,紧皱的眉头也舒展了些许。
见皇后心情有所好转,云意斟酌着开口道,“皇后为何不将选秀的大权握在手中?”
皇后睁开眼睨她一眼,见云意面上一副衷心护住的神情,心中的不郁退去几分。自从流珠死后,她身边这几个云字辈的侍女,当属云意最得她的心意了。她既问起,皇后也没恼,幽幽开口道,“只见新人笑,哪闻新人哭。古往今来俱是如此,本宫又何苦惹得主上厌弃?”
云意小心翼翼抬头打量着皇后,见她说这话时目光有几分飘忽,神情淡淡,似乎当真对主上充实后宫之举看开了一般,遂不敢多问,低头应一声是,依旧替皇后捶起腿来。
皇后却被她这话勾出了几分心思。
她在后宫浸淫多年,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处境。前段日子若不是她紧急召了父兄入宫,尽力争取了他们的支持。
当然,如今城中流传的那些所谓她和高琼伉俪情深的话,也是她替高琼出的主意。若非如此,高琼又岂会这么轻易答应立她为后?
想到这里,心中不由起了几分悲凉。
世事荏苒,岁月峥嵘,她和高琼之间,早已没有了昔日的情意,有的,不过是各取所需的利用罢了。她既居后位,这辈子便没什么可再争的,只要高琼不动她这个位子,她并不介意其坐拥三宫六院。
只是,在此之前,她还有一桩心事未了。
公仪楚。
那日公仪楚被她禁了足,后来终究还是不忍,亲自上昭华帝姬府好言好语劝慰了一番。
公仪楚素来是贪生怕死贪图虚荣之人,如今得了皇后好一通宽慰,又见自己非但不会被高琼处死,反而还能维持如今的帝姬身份,先前的怒气早已平复。又见皇后给了她台阶下,也不再扭捏,与皇后重归于好。
而皇后与高琼的生分,让她愈发担心起公仪楚的终身大事来。
一定要趁着自己在高琼面前还能说得上话的时候,替公仪楚谋得一门好亲事才行。
这几日她左思右想,最后还是把目光投向了一人。
谢家三郎谢廷笍。
高琼暂且没有动世家的打算,而原本的秦谢王萧四大家族中,秦家因秦默之事元气大伤,谢家隐隐有出头的趋势,谢廷笍作为谢家下一任家主的热门人选,自然是皇后心中乘龙快婿的不二人选。
虽然公仪楚先前出了那等事,但毕竟是帝姬身份,高琼若是赐婚,想来谢廷笍不敢不从。
主意打定,皇后心中存了这份心思,只待哪日高琼心情好时再将此事提起。
*
日子又无波无澜地过了大半个月。
陆妙容两朝为后的消息刚刚淡下去,城中又爆出另一个劲爆的消息,那就是,永帝将前朝昭华帝姬公仪楚赐婚给了谢家三郎谢廷筠。
若说此事为何引来如此多的关注,实在是因为当事的两人都不是寻常人物。
前朝昭华帝姬公仪楚,皇后陆妙容之女。前段时间,皇后被重新册封为南锦皇后,公仪楚也连带着被重立为帝姬,只改了封号中的一字,号“昭阳”,颇得永帝圣宠。有好事者臆测纷纷,都道这昭阳帝姬莫不是皇后和永帝之女?否则永帝怎会对仇人之女如此宠爱?
再者,这昭阳帝姬还有一桩事,也是不得不提的。
那就是——昭阳帝姬虽尚未婚娶,却传说早已非处子之身,破其身的,似乎还是当初昭阳帝姬府上的一个家仆。
当初洵墨一事,知者甚多,虽尽力压制,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如今早已传得人尽皆知。
而另一主角,谢家三郎谢廷筠,却是最近建邺城中风头正盛的世家儿郎。
从前建邺有秦九郎,谢三郎居于其后,虽排名第二,但世人从来只谈秦九,不说谢三。如今秦九郎去了北魏,这一众建邺儿郎中,谢三郎自然是脱颖而出了。
因着这层干系,谢三郎成了这段时间无数世家女郎心中夫郎的不二人选。
只可惜……
这么个风流文采的谢三郎却被那刁蛮骄横的昭阳帝姬招了驸马,众人都有些替他义愤不平。只是圣旨已下,一切皆已成定局,大家能做的,不过嗟叹一声罢了。
不光普通百姓,便是谢廷笍本人,对这道圣旨也极为不满。
少了秦默挡在他面前,他如今可是建邺城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多少世家贵女排队等着她挑选,温婉可人的,才华横溢的,秀丽绝伦的,不管他喜欢什么类型的,还不都是任他挑选?可偏偏,他却摊上了这么个刁蛮任性的“破鞋”,这让他如何不恨?!
谢廷笍越想越气愤,在房中闷了几天,终是忍不住,出门去找谢氏宗主。
谢家如今是谢廷笍的父亲谢琅当家,不过也刚从谢廷笍的祖父手中接过这担子没多久,是以行事颇为小心谨慎。
见谢廷笍怒气冲冲找上门来,心中明了,谴了人下去,让谢廷笍在房中坐了下来。
“阿笍这般着急来找为父,可是有何要事?”谢琅微眯了眼,打量着谢廷笍道。
“父亲,我不想娶昭阳帝姬。”谢廷笍开门见山道。
谢琅并不吃惊,只看着谢廷笍道,“阿笍,圣旨已下,我们没有反悔的余地。”
“父亲,昭阳帝姬是个什么样的人您也知道,您觉得,这样的人,担得起谢家长媳的重任吗?”
听到谢廷笍的质问,谢琅沉默了一瞬,良久,才沉沉开口道,“阿笍,我们没有选择。”
“父亲可以让老七娶昭阳帝姬,反正他也没有成婚。”见谢琅丝毫没有松口的迹象,谢廷笍只得打起了旁的主意。
谢琅瞪他一眼,“若是主上看得上老七,又怎么会将你招为驸马?老七这几日也不知在做些什么,成日里不着家,他这样的性子,怎么可以娶帝姬?”
谢廷笍面露不虞之色,“他既然是谢家的一份子,就该承担起身为谢家子弟的责任!怎么能一味游手好闲呢?父亲就这般放任他不管么?”
“老七那里,我会再好好管管。只是昭阳帝姬这婚事,断没有退的可能性,阿笍你还是打消这些无谓的念头吧。”
谢廷笍心中恨恨,然而他也知道谢琅说得是实话,只是叫他就这么接受了这桩婚事,心中总有些憋屈。
沉默了一瞬,忽然计上心来。
“如果父亲非得要我娶昭阳帝姬,也不是不可以,但我希望父亲能向主上提出个条件。”
谢琅微微皱了眉头,“什么条件?”
“婚后昭阳帝姬需住到谢府。嫁娶的一切仪礼,需得按照谢家娶媳妇的规矩来,而非昭阳帝姬招驸马的流程。”
说完这话,他见谢琅面露沉吟之色,接着趁热打铁道,“父亲知道,昭阳帝姬自小众星捧月,身上定然有很多骄矜的习气,若是婚后住在帝姬府,势必会更加有恃无恐起来。只有住到谢府,有母亲亲自调教,她才能成为合格的谢府长媳。父亲,我这也是为了整个谢府着想。”
谢廷笍见躲不过娶公仪楚的命运,便想法设法会自己争取些利益来。
只要公仪楚进了谢府,他就有办法乖乖听自己的话,到时若是不喜她,再纳几房温柔可人的侍妾便是,反正公仪楚**他人在先,自己此举,并不过分。
果然,谢琅被谢廷笍说动了几分,仔细想了想道,“你说得……也不无道理。这样吧,明日我去探探主上的口风,成与不成再另说。”
见谢琅答应,谢廷笍不由松了口气。
昭阳帝姬德行有失是人尽皆知的事,永帝若是不想寒谢家的心,自然会答应这要求。
不出所料,第二天,宫里便传出了消息,同意了昭阳帝姬婚后住在谢府的请求。得了这个消息,谢廷笍得意地笑了,而另一处的昭阳帝姬府中,公仪楚发狠将房中瓷器砸得粉碎。
除了谢廷笍和公仪楚的婚事,最近建邺城中,即将迎来另一桩喜事——便是前些日子永帝亲自赐婚的其麾下将领傅启荣和萧家女郎萧染的亲事。
谢廷笍和公仪楚的婚期还未定,傅启荣和萧染的亲事已到了日程之上,正是三天之后。
许是怕萧染做出什么傻事,萧家已经禁了萧染的足,身边寸步不离地跟着几名女婢,在出嫁之前,都不肯让她出门半步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事,萧染却平静得有些反常。
丝毫没有吵闹,应该说,除了一开始听到被赐婚的消息时那一瞬间的错愕,萧染这些日子以来都十分安静而乖顺,乖顺得让萧家长辈都起了几分疑心。可消停总好过大吵大闹,只要她不出什么幺蛾子,便都随着她去了。
当然了,此时的萧染,也丝毫没有作为新嫁娘的紧张和娇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