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李舒敏和周玉莹两位商界冤家在席,一顿上好的斋菜,杨素竟然吃得食不知味。丁子良倒是老神在在,不断品评着菜品,好不悠闲,似乎全然不觉气氛的尴尬。
他的想法,杨素一眼便能看透。钦差初来杭州,竟然在一家商人的府邸住下,和周家的亲近之意任谁都能看出来,而丁大太监明显是站在李舒敏一边的,这才将他拉来请一个客,想着能破坏杨素和周家的关系。、
这不禁让杨素对李舒敏又高看了几眼,也不知道这位仁兄承诺了什么好处,竟然把眼高于顶的京城来的税监治的服服帖帖。
杨素越发好奇起来,既然想要摸清李舒敏的底,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拉对立面,自己表现出一心支持宝大福的一面,看看对方的下一步棋会怎么走。
他瞧了眼还在悠闲地喝着清茶的丁子良,微微一笑:“公公,现在不过午时刚过,还不是回去的时候,本官想要和周小姐往西湖去游赏一番。”
“那感情好,杂家也…”说到这里,丁子良似乎意识到什么,目光在杨素和周玉莹间游弋了片刻,“咳咳,杂家也不过是个粗鄙之人。杨大人游西湖,必然是兴致所起,不会奔着西湖十景这些俗物去,杂家就不陪着去给您扫兴了。”
这家伙话题转移得倒快,竟然把举世闻名的西湖十景说成是俗物,但好歹不会再和李舒敏缠着杨素了。
杨素摆脱了他们的纠缠,也就不再心急,不紧不慢地接着吃菜,这回却成了另外几人额头见汗,有些焦躁地看着他。
终于,等到他停下了筷子,屋内如坐针毡的几位都长舒了口气,丁子良撂下一句“杨大人别忘了今晚崇华楼的晚宴”,便一溜烟儿地跑了。
周玉莹瞧着这个场景,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杨大哥,你真是喜欢放赖,他们定然以为咱们之间有什么。”
“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吗?”杨素看见守在一旁的于铖似乎是睡着了,便轻轻摸着下巴,“李舒敏连丁公公都能请得动,还说他在杭州没有根基,你那两位叔叔,也真够蠢的。连敌人手里的牌都摸不清楚,还好意思做生意呢!”
“敌人手里的牌摸不清没关系,自己手里的牌心里有数就好了,我们宝大福有你杨大钦差保驾护航,还怕什么舒敏斋呀。”周玉莹脸上笑意更浓。
杨素摇了摇头:“只不过就是苦了你,先是上了民报的广告,现在又做了我的挡箭牌,与女儿家名节有亏。”
“‘世间也不是每个男子都在乎那些风言风语的,女子须有自己的才能,若处处依附男子,便是失了自我。’”周玉莹俏皮地皱皱鼻子,“杨大哥这句话我可是一直记得的。”
杨素顿时感觉一个头两个大,赶紧岔开话题,和周玉莹一起出发前往西湖。
灵隐寺坐落于西湖以西,不过三四里地,两人刚刚用过午饭,也就舍了车马,聊着天闲庭信步往东面走,没过多久,便能远远望见西湖清澈、碧绿的湖水。
一阵微风拂过弧面,还不是很茂密的荷叶便随波而动,像翠绿的伞。在荷叶间,几枝含苞乍开的荷花高高的挺立在湖面上,如同亭亭玉立的美人。
“赛儿…”杨素看着那几只白色的荷花,下意识地想到了不知身在何方的恋人,“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周玉莹微微一愣,看向喃喃自语的杨素:“杨大哥,你刚才说了什么?”
杨素这才反应过来,苦笑一声:“我瞧这湖山胜景如画图般展开,便一时失了表达的能力,你可别取笑我。”
“杨大哥又不说实话了。”周玉莹莞尔一笑,远远看见前面河堤上仕子穿梭,游人如织,情景十分的热闹,便指着那里,“咱们去那走走。”
于铖看这两人玩兴正浓,偏偏还喜欢往人多的地方钻,只能无可奈何地吩咐几个手下先去占据险要位置,又让四名内卫散在两人四周,自己则不远不近地跟着,于是两人行在拥挤的河堤上,却出现了周围连个擦身而过的人都没有的情况。
河堤之上人声鼎沸,玩杂耍的,卖茶果的,做女红的,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位老丈,拿着一个特别大的毛笔,沾了湖水在地上写字儿,也有很多人围观。
两人正漫步玩赏间,已经到了河堤的中段,他们赫然注意到一个身着奇装异服的人正在讲课,周围为了不少人,其中几个东瀛女子最是引人注目。
“咦,那是什么奇怪的服饰?”周玉莹看着几个东瀛女子有些不解,“怎么身上披个被子,背后背个枕头就出来了,这些番夷果然不通礼教。”
杨素直接笑喷了出来:“周大小姐,那个叫和服,是东瀛的民族传统服饰,由咱们汉族的服饰发展而来,所以在当地被称为‘吴服’。”
解释了一通之后,杨素的兴致也来了,毕竟现在大华海禁,外籍人士除了僧侣、留学生之类的特殊职业,都不能轻易踏足本国领土,这几个东瀛女子一定是偷渡客,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公众视野中,实在是有点儿奇怪。
他自己不好亲自上前和外族女子交流,便招了招手,让于铖上前打探。
于铖自己也没这方面的经验,他尴尬地挠了挠头:“杨大人,下官也…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老于呀,我记得内卫有刺探情报的职责吧,这种事情都害羞,你让陛下怎么放心。”杨素拍拍于铖的肩膀,再一次笑出了声,“行了,本官去,你学着点儿。”
杨素大摇大摆地走到人堆中,缓缓贴近那几个化着浓妆的东瀛女子,忽然见其中一个喉咙处皮肤及其粗糙,便微微有些诧异,放慢了脚步。
他沉思片刻,转换了目标,拉住身边一个年轻后生:“这位兄台,咱们大华不是海禁吗,那几个女子是外族人吧,怎么就…”
谁知那个年轻后生将衣袖一甩:“禁声,仔细听先生讲课。”
杨素微微一愣,却听那先生把理学批评的一文不值,更是将科举制度说成是为乱国家根本的祸患:“科举制度使儒学成为统治者奴化臣民的工具。”
听到这里,杨素不禁诧异地摇了摇头,心道又遇到一个愤青,他叹了口气,便想再去问问别人。
谁知宣讲的那人对自己的论调及其自信,他站在个木箱子上,将杨素叹气摇头的举动尽收眼底,竟然点名要拉杨素出来单挑:“那位先生似乎对鄙人的言论很不屑,有什么想法不如大声说出来,与我等争辩一番。”
好一个“我等”,竟然将这些听众都算作自己的信徒了,杨素看了一眼凑热闹的人:东瀛女子,身着破烂衣衫的读书人,凑热闹的老汉…
在这么一群人面前跟你辩,不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杨素摇了摇头:“不敢对先生的言论指手画脚,本…本人还有要事,这便…”
他刚想转头就走,却没想到那人竟然直接拦在他的面前,拱手作了一揖:“山**飞道,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远处的于铖看到这一幕,便伸手按在钢刀之上,缓缓地靠了过来,却被杨素用眼神制止了。
杨素叹了口气,也拱手作揖:“琼州杨素。”
毛飞道听这位仁兄终于肯接招了,立即欣喜若狂,他踩过的人何其多,见着杨素的穿衣打扮,便知他是位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只要辩赢了他,绝对是扬名的好事。
这么想着,他沉思片刻整理思路,说道:“科举取士,必须发扬孔孟思想,不可任意抒发自己的感想,甚至现在演变成了八股文,连格式都固定了,压抑了那些本来不擅长科举科目的人的思想。”
杨素听了这话,暗道这位仁兄果然和别人隔一路,他在朝堂上和那么多大臣争辩过,哪个不是引经据典,这位倒好,直抒胸臆,完全是直球进攻。
他摇了摇头:“毛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年的会试,一甲三名,二甲九十名,三甲二百零八名,合计三百零一名。而我华朝有多少人口呢?”
毛飞道微微一愣,弄不明白杨素想表达什么意思,而且他也不知道华朝有多少人,只能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反倒是周玉莹这位珠宝大商先开口了:“应该将近二万万人了吧…”
这个数据与户部的统计相差不大,杨素便点了点头:“二万万人呐,会试三年一次,诸位想想这是一个什么比例,若是各人有各人的写作风格,必出现‘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难分高下的情形,那考官该怎么办?”
说到这里,他立即自问自答:“那就只能以个人喜好取用,这就有失公平了。”
辩论这件事情,本来就是画圈子,在自己的领地内和对方战斗,毛飞道见旁听者都煞有介事地点着头,这才发现被他扯得远了,赶紧抢声说:“鄙人说的可不仅仅是八股文,科举制度,整个都是错的。”
杨素听到这里,便将目光移向这位仁兄,等着他讲道理、摆事实,进行论证,谁知这位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就住了口,开始等着杨素的反击,好叫人哭笑不得。
杨素无可奈何地一笑:“毛兄,你好歹说说科举制度到底哪里是错的,这样说话,我都不知该怎么反驳。”
毛飞道微微一呆,整个脸挣得通红,这才想起平时经常用的说辞:“普通人家哪里有钱读的了书,及第者还不都是那些达官显贵?”
杨素叹了口气:“毛兄,万松书院就在西湖周边,很多鸿学大儒在那里讲课,有时间你不妨去听听。放心,免费的。”
“你什么意思?”毛飞道如同一只煮熟了的虾子,脖颈处都是一片通红。
杨素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秦汉时期,官员由中央直接任命,那么这些人从哪来?答案是名望。也就是一个人出名,就有机会。例如曹操,不好好读书,是通过举孝廉入仕,说白了就是没知识但是品格还不错,这个意思。”
杨素之所以要用曹操的例子,是因为这个世界历史的分叉是诸葛武侯北伐功成,曹丞相白面奸臣的形象深入人心,这样就可以体现出孝廉的坏处了。
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而科举制度的优势,就是选拔没有背景的人,可以从一帮泥腿子里选拔可用之才。所以,科举才是真正的创举,是平头百姓翻身的机会,与你说的相去甚远呀。”
当然,有些话他还是憋在心里没说的,例如:科举可以选拔和中央价值观相同的人…
毛飞道听到这里,怯懦着说不出话,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竟然扑通一声跪倒在杨素面前:“先生大才,是我眼光短浅,请先生收我为徒!”
什么情况?杨素自己还没说过瘾,就把这家伙辩得五体投地了,这展开也太神奇了吧。
看着眼前这位忽然要拜师的人身上的奇装异服,杨素忽然明白了他只不过是一个想要哗众取宠的跳梁小丑而已,自己废了那么多唇舌,原来人家根本不在乎输赢。
这么想着,他挥了挥手,于铖立即会意将毛飞道架到了一边,压低声音:“你要是再敢瞎嚷嚷,就把你丢到湖里喂鱼。”
毛飞道这才知道自己招惹了权力人物,心中愈发兴奋,嘴上叫得更欢实了,要是杨素真肯收他为徒,那可就…
然而,他美梦才做了没几秒,就被于铖按住了嘴,一个内卫的腰牌在眼前晃动,耳边又一次传来了威胁的话语:“你会游泳吗?”
接着他便不敢说话了。
杨素看着远处那一场闹剧,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走到周玉莹身边:“没想到这人还挺有意思的…”
他话音未落就被周玉莹打断:“你可别忘了刚才要让于大人学什么!”
杨素一呆,这才发觉竟把正事忘了,赶紧抬眼去看,却哪里找得着那几个东瀛女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