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素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周家住了一夜,周氏兄弟虽然对这位强势的钦差大臣放弃了抵抗,但听着来回巡逻的内卫的脚步声,还是如临大敌,以至于整整一夜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当他们顶着熊猫眼布置完相关事宜的时候,却没想到竟然迎来了另一位大官,正是新任的杭州税监,东厂厂督董公公的亲信丁子良。
这丁子良大约四十出头,身材很高,却不是大腹便便的形象,最令人惊讶的是竟然生着些细密的胡须。如今他一身便装,也不再总是习惯性地弓着腰,让有过几面之缘的杨素差点儿没认出来。
杨素微笑着迎上去,上下打量他一番:“丁公公,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您的变化可真够大的。”
“哈哈,杨大人呐,杂家经常听董公公念叨您的话,说什么‘能出来干事儿的才是真爷们’,以前没觉得什么,这出来十几日,才有了深刻的体会。”丁子良的腰板挺得直直的,嘴角笑得都快扯到耳根去了。
杨素点了点头,又与他寒暄一番,丁子良才说明来意,竟是提议与他共游灵隐寺。
原来丁子良虽然有叶一清的默许,董遂良的鼎立支持,但终究来杭州日短,接管税收的事情还是用了不少时间,竟然连杭州最出名的几处景点都没有去过。
杨素将接风的宴席推后了一天,自然也就空出了一个白天的时间,丁子良就算再不开眼,也不会带着他直奔杭州商会,于是便安排了这次出游。
杨素是叶一清的弟子,南方算是他的大本营,只要跟丁子良表现出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谁还敢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轻掠其锋?花花轿子人人抬,杨素自然也不会扫了这位大太监的兴致。
今日丁公公是主,请的主客是钦差大人,既然自己受了邀请,杨素自然不会放下陈元十和周玉莹不管,于是一行四人便动身直奔着灵隐寺去了。
披着大红袈裟的老方丈慧光禅师,早就率着知客僧和小沙弥恭恭敬敬地等在门口,杨素便朝着于铖点了点头,于是护在身边的内卫们便各自散开,占据了有利地形,远远地保护,不让他们受到打扰。
灵隐寺的名头甚大,又有着特殊性,除了天王殿、大雄宝殿、药师殿三殿以外,还有飞来峰和灵隐铜殿这样的特殊景点,无论何时,都是香火极旺的。
此时正是紫玉兰的花期,飞来峰周围的阵阵花香,伴随着善男信女烧香的烟火气一起扑来,佛教的气氛异常浓郁。
看着这个场面,随在几人身边的知客僧便有些自得,竟然脱口说出“本寺不愧是…”他话说了一半,方觉得在几名朝廷大员面前说出这种夸耀的话有些孟浪,便赶紧住了口。
杨素看了眼慧光禅师,见他不悲不喜恍如未觉,便暗赞了一声好定力,然后微笑着说:“不愧是什么,不愧是杭州第一寺?还是不愧是顶尖名寺?”
那知客僧立即额头见汗,他看了眼眼观鼻鼻观心的方丈,压低声音说:“是小僧失言了。”
杨素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至于原因,那就是穿越之前的信仰,但他不愿对别人的话指手画脚,便不想再做纠缠,谁知道丁子良竟然说话了:“杂家听闻‘出家人不打诳语’,这诳语作何解释?”
噗嗤一声,杨素笑了出来,他是真没想到这位仁兄竟然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拍马屁,便摇了摇头:“丁公公,诳语嘛,就是说大话,说谎的意思,‘出家人不打诳语’可不是出家人的专利,咱们做官的,也应该恪守这个信条。”
董遂良微笑着点头,看了眼那个知客僧:“你刚才可不是失言,而是真心话,所以你说了诳语。”
杨素哈哈大笑,暗道这太监果然可爱,他看了眼还是不站出来辩解的慧光禅师,只好自己出来给人家个台阶下:“丁公公,出家人说到底也是人,若是摒弃了七情六欲,那才是奇怪的事情。”
“紫粉笔含尖火焰,红胭脂染小莲花。芳情乡思知多少,恼得山僧悔出家。”吟罢这首诗,他微微感慨,“几朵小小的玉兰,都能牵动僧人的情感,更何况这香火鼎盛的场面呢?”
慧光禅师微微一怔,有些诧异地看了眼杨素:“杨大人文采斐然,这首诗是否可以…”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杨素打断:“本官还真以为方丈大师不为外物所扰,原来还是有能够牵动你心弦的事情嘛,这首诗不过是本官拾人牙慧,还是不要题在这里了。”
慧光禅师被他打趣了一句,也不觉得尴尬,虽然没有再次请求,但还是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了自己的遗憾。
这老和尚慈眉善目,宝相庄严,杨素还真怕被他给说动了,自己忍不住又做出什么抄诗的事情来,以致自己心中对先贤有愧,便想着赶紧岔开话题。
他四下张望,只见旁边有一处围了茫茫多,满是人,便走进了细看,才发现原来是一个求签的供桌,桌后坐着一位得道高僧,围着的善男信女们不由得不信。
依着杨素等人的身份,身边又有方丈跟着,求签自然是不用花钱的,杨素便招呼着几人过来试一试。
陈元十作为苏州首富,他的货经常要在路上跑来跑去,是以还是有点儿迷信的,对祈福、求签这种事情自然是轻车熟路,他见别人都拿着身份不好意思上前,便由自己抛砖引玉。
这位仁兄还真是此中高手,拿着木桶闭着眼晴轻摇,在心中想好了求什么,便微微一磕,从里面掉出了一个竹签,上面写着个序号“五十”。
杨素离着签架很近,但这种事情自然不好出手帮忙,便等着陈元十自己拿了签条打开,只见上面写着:
“五湖四海任君行,高挂帆蓬自在撑。若得顺风随即至,满船宝贝喜层层。”
杨素看到这里微微一愣,有些疑惑地开口:“这签倒是好解,说的是自在休游,不需着力跟上了风向就能财运滚滚,可为什么是个中签呢?”
久病能自医,这解签也是如此,陈元十哈哈一笑:“这签只能解财运,是一签一解,所以才是个中签。不过草民家庭和美,身强体壮,也不用求什么姻缘、福寿了,能解了财运便好。”
说完这话,他喜滋滋地压低了声音:“杨大人,依着草民看,这上面的东风说的就是您,草民已经跟对了风向呀。”
杨素哈哈大笑,暗道这个老陈会说话,便和他聊起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正说话间,周玉莹已经求了一签,走了过来。
几人便好奇地伸头去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轮明月照银河,照见银河织女梭。喜鹊填桥云结彩,联姻何用老人多。”
这可是上好的姻缘签呐,几个大人互相望了一眼,轻咳一声,赶紧把头扭向了一边,就连丁子良都下意识地轻咳了一声,把目光移开。
谁知周玉莹脸色变的通红:“明明问的是财运呀,你蹦出来是干什么,想要看我的笑话吗,不行,我得再去试一试。”
她这话一出口,便被陈元十拉住了:“玉莹侄女,这求签哪能这么来,求不着想要的就再求?这不是闹着玩呢嘛…依叔叔看,你就是姻缘到了…咳咳,当叔没说,您去问问方丈,看看有没有别的解法。”
慧光禅师哪能想到这事儿又到了自己头上,但出家人不打诳语,他总不好胡乱给人家姑娘解签,便说:“本寺有专门解签的僧人,若是周小姐有疑惑,不妨去试试。”
被人家这样当皮球踢来踢去,周玉莹哪里还不明白慧光禅师的意思。她气恼地看了眼手中的签条,便想揉成一团,但又怕这样做就不灵验了,不知怎么就有股委屈袭上心头,气恼地瞪了杨素一眼。
杨素微微一愣,感觉背后冒了一股子凉气,便赶紧逃命似的跑过去求签,他本来是不信这一套的,但谁叫此时芒刺在背呢。
他求到了第七十八签,打开签条一看,只见上面“上上”两个大字特别引人瞩目,内容是:“云散月重明,天青万里晴。虽然多阻滞,花发再重荣。”
对于杨素,慧光禅师可就主动多了,他扫了一眼签条上的内容,微微一笑:“这似乎可以一签多解,无论杨大人问什么,应该都能解决。”
杨素自己心里也不清楚到底想要问什么,若问姻缘,这签上的内容似乎预示着他和唐赛儿以及叶紫萱的感情都会有个好的结果;若问事业,这签便可以解释成虽然会经历磨难,但必然能够迎刃而解获得成功。
他仔细想了想自己在京中与河南境内的遭遇,发现竟然还真的都是这样。
过了片刻,他又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连自己都觉得好笑。这世界上的成功人士,哪个没有经历过挫折和磨难的,这签与其说是一种预言,倒不如说是一种鼓励,叫杨素遇到任何困难都不要低头的鼓励。
这么想着,他又打开自己的签条看了一眼,便将它折好收起,然后微笑着看向丁子良:“丁公公,就差您了。”
丁子良也就想着凑个热闹玩玩,便也抽了一支,却没想到居然是个下签,就连慧光禅师都有点儿蒙了,毕竟下签一个月能有一个人抽中就不错了,这位税监公公怎么就这么寸呢?
众人脸上都比较尴尬,反倒是丁子良自己比较看得开,低声将内容念给他们听:“劝君耐守旧生涯,把定心肠勿起歹。只待有人轻着力,枯枝老树再生花。”
念完四句话,丁子良的脸色变得微微有点儿黑,杨素虽然很想笑,但还是走上前来出言安慰:“丁公公不用担心,此卦枯木生花之象,说您凡事自有成就。”
“只是最好待着别动。”丁子良脸色更黑,看了眼手中纸团,右眼皮突突直跳,“难道杂家真的这么背?”
“丁公公还是莫要多想,依本官看,这应该是中签才对。”杨树轻咳一声,看日头渐高,变岔开话题:“已经到了这个时辰,咱们现在赶回去怕是要错过饭点儿了,不如就在附近寻家店怎么样?”
听到吃饭,丁子良脸上的表情又一次闪过了一瞬间的不自然,他沉吟片刻,长长地舒了口气:“杨大人,这灵隐寺的斋菜颇为有名,杂家已经定好了地方,咱们这就过去吧。”
灵隐寺里面的素菜馆,在大雄宝殿和天王殿之间靠右手边,招待普通香客的素面最是好卖。
杨素对于这种素菜不怎么感冒,但佛手笋、罗汉斋、八珍和合这几道菜在丁子良的一番吹捧下,还是让他动了心,众人便一同前往了隐灵寺的素菜馆。
谁知几人刚刚进入订好的房间,竟然发现屋内正恭敬地站着一名男子。
这人三十多岁,衣着华贵,但却没有有钱人的那种身宽体胖的富贵病,此时正毕恭毕敬地恭着身子,似乎早就知道几人会来似的。
于铖面对突发情况却是反应极快,手上钢刀出鞘,立即站到杨素身前:“你是何人!”
“怕是杭州的商人吧,没想到店家竟然会弄出这样的差错。”杨素一边试探着说话,一边打量这人的反应,却没想到他竟然纹丝不动,一点儿也不惊讶。
却没想到丁子良站出来说话了:“于大人不用担心,此人是杭州城的著名珠宝商人李舒敏,杂家能够这么快接手杭州的税收,他可是鼎立支持的。”
这么说着,他拉开一把椅子引导着杨素坐下:“杨大人,这可是东厂的自家人呐,若没有李先生出力,杂家哪能这么快理清杭州城的复杂关系,这顿斋饭的钱,还是李先生出的呢。”
杨素眉头轻皱,眼神在两人之间游弋,忽然展颜一笑:“您这是宴无好宴呀,可曾记得那签上是怎么写的?”
劝君耐守旧生涯,把定心肠勿起歹。说的可不就是这个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