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人,这个…杨大人他人呢?”秦亨骑在马上搓着双手,赔笑地看着刘思唐。
刘思唐叹了口气,指着一架马车:“昨日在开封府整顿时,杨大人不知怎么就生了病。这不,现在只能在马车里待着,哎…看来白云寨的事情对他打击很大啊。”
“嘿,就是说嘛,谁能想到发生那种惨剧。”秦亨狐疑地看了一眼马车,眼睛滴溜溜一转,“咦,怎么不见杨大人那一匹神骏的宝马,不会是走丢了吧?”
刘思唐嘿嘿一笑,暗道杨大人果然算无遗策,嘴上说:“噢,你说青霜是吧,那马儿桀骜不驯,除了杨大人没人可以驯服。不过你放心,平时杨大人不骑它时,青霜就会在车队四周的山林中奔跑,它会一直跟着我们的。”
这么说着,刘思唐将手上马鞭微微一扬,官道一侧的林中果然传来一声嘶鸣,这“嘶嘶”的叫声极大,哪里是平常的马儿所能发出的声音。
秦亨正将信将疑间,忽然见杨素所在的马车帘子拉起,有人轻轻咳着让侍卫们给水囊添水,不是杨素又是哪个。秦亨这才放下了心,又扫了眼远处的山林,放马慢慢向前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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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素看着远处刘思唐的马鞭再一次举起,这才长舒了口气,对着唐赛说道:“你的易容术好生厉害,倒不用我再想那些弯弯绕的法子了。”
“江湖中人,总得会点儿这种技能防身,我既会暗器,又会用毒,现在会点儿易容术也不为过吧。”唐赛听他刮奖有些自得,指着杨素行囊露出的纸张一角,“你怎么还带着这个?”
“郭大人听说我要走了,从狼城冈赶回来连夜做的文章,我实在不好意思交给别人处置,而且里面的很多内容还是很有见地的。”杨素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郭子和作为工部的水利专家,文章透彻地分析了此次决口损害不大的原因。其一是黄河的汛期是夏季,四月时也只是鹅毛细雨,水量上并不恐怖;其二是叶德潜反应迅速,很快加固了缺口。
但施工的士兵毕竟不是专业河工,自然不知道“堰塞湖效应”,当洪峰来临,一冲一收之间,补口的土立刻被大量带走,最后导致了决口。不过还好缺口不大,紧急抢救过后,黄泛区的水位很快下降,地表的河水一个月内就消失了。
杨素多少也懂点儿水利,却没想到这次决口竟然经过这样的波折,他伸手拍了拍那篇文章,然后说道:“说不定还会有些用处,带上也无妨。”
跟着两人一同脱离队伍的,还有一名内卫小旗,是刘思唐的心腹,名唤刘守礼。别看他也姓刘,却跟刘思唐毫无亲戚关系,全凭着一股子闯进,才入了千户大人的眼,不到二十的年纪就坐上了小旗的位置。
他虽然不是相貌堂堂,但胜在有军人的那股精气神,此时正双目炯炯地望着车队:“杨大人,刘大人三次示意,看来队伍中的危机已经解除,咱们掉头出发吧!”
杨素点了点头,催促着青霜转身。三人不做任何停留,一路沿着官道向西行进,为了避开官兵耳目,从开封城南部绕进了中牟县。
中牟县内哪里还有人烟,沿着泥泞的小路前行,周围皆是被人遗弃的村落,连饿殍遍地都不得见。
杨素紧皱着眉头:“咱们只知白云寨中山贼皆是中牟人士,却不知是哪个村儿的,看来只有往县衙走一趟,那里有黄册可供我们查探一番。”
唐赛微微一怔,一把拉住他:“去县衙便要亮明身份,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确实要亮明身份,不过却不一定得是真实身份。”杨素指了指身边的刘守礼,“咱们不是还有一位内卫小旗大人在这儿吗?一真掺两假肯定没问题。现在咱们需要的不过是个借口而已。”
他们三人骑在马上,速度很快,不多时就来到了县城,入目尽是破败的店铺民居,哪里会遇到行人,就连官署驿站都紧紧关着,驿卒显然都已经跑光了。
“你看这不就是最好的借口,三名内卫外出办差要在中牟稍作停留,驿站却没得住,你说是不是该县太爷给我们解决一下。”杨素点了点空荡荡的街道,然后拍拍刘守礼的肩膀,“现在,我们就是您手底下的校尉了,您请吧。”
刘守礼见他说得好笑,也不推辞,一马当先直取中牟县衙,却没想到门口一个衙役都没有,连内卫的驾帖都没得投,更不用说享受端茶倒水这种殷勤的至尊服务了。
三人诧异地对视一眼,谨慎地走进县衙,却见衙门里空空如也,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刘守礼看了一眼杨素,见他微微点头授意,便高声喊道:“有人在吗?”
刘守礼中气十足,衙内尽是他的回声,果然听见不知哪里传来一处轻响,走出来一个衣着华丽头戴方巾的中年男子。这男子生的贼眉鼠眼,眼珠似乎总在滴溜溜地转动,加上那两撇小八字胡,让人怎么看怎么别扭。
“你们是何人,竟然擅闯县衙,可知这是什么重罪?”那中年男子气势倒也足,就是说话有点儿尖声细气的,听着让人发笑。
刘守礼哪里会怕这种人:“什么重罪?你倒是说说看!”
“你,你好大的胆子!”中年男子似乎是被问住了,显然也不知道擅闯县衙的罪名应该怎么惩罚,“你们是什么人?”
“那你给爷爷看好了。”刘守礼随手将腰牌一扔,糊到了男人脸上,“爷爷是内卫小旗,掌巡查缉捕,可绕过三法司,你说内卫小旗擅闯县衙是个什么罪?”
杨素看得暗自好笑,心道这刘守礼果然有一股年纪轻轻身居高位的人的作风,嚣张起来意气风发。
他捅了捅刘守礼的腰眼让他稍作收敛,开口对中年男子说道:“你是何人?”
那人见了腰牌早就怕了,再看虽然这三人都是便装,但是为首的那个气势却不是装出来的,当然做不得假,赶紧开口说道:“小的毛永仁,忝为本县的师爷,因东翁生病归乡,所以现在县衙只有小的一人当值。”
“‘生病归乡’?说得好听,怕不是遇上大水跑了吧?”杨素扫了一眼衙内的破败情况,“你倒是忠心耿耿,肯在这里死守。”
毛永仁听他夸奖,脸上肌肉突突直跳,不知怎么总觉得有点儿不安:“大人过奖了,小的只是…”
他话音未落,忽然被杨素呵斥打断:“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一个小小师爷竟然穿得如此华贵,我怎么就这么不信呢?”
他这声突然,就连身边的刘守礼和唐赛都打了个激灵,更不用说被他呵斥的毛永仁。
他脚下一抖,竟然扑通一声跪下了:“大人,您别冤枉小的,小的真是本县师爷,只不过是毛庄村的大户,才能穿的稍微好一点儿。”
杨素见他反应如此激烈,悬着的心便放下了,想着:“这毛永仁害怕就好办,我可以借口考察他的业务能力来弄点儿信息。”
有了这个打算,杨素便开口说道:“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做点儿实事管用,你不是自称是中牟的师爷吗,把黄册取来,我们考考你。”
毛永仁微微一怔,然后说道:“很多黄册在大水冲刷下遗失了,不如让小的取来银钱账目给您看看如何?”
杨素没想到他到了这个当口竟然会推脱,直觉上感到有点儿不对,狠狠踹了一脚身边的柱子:“很多遗失?一个县城才多少人呐,你告诉我很多?刘大人,我看此人有鬼,不如将他拿下吧!”
“别,您可千万别,我这就去找找。”说完这话,毛永仁立即一溜烟地跑了。杨素赶紧对唐赛微微点头,他便如一道无声的影子般跟上监视去了。
过不多久,唐赛先回到了衙内,对着杨素悄声说道:“这家伙肯定有问题,他在后堂挑挑拣拣的,似乎在进行筛选。只是我不太懂朝廷的黄册,也不知道他究竟捣了什么鬼。”
他话音刚落,毛永仁就捧着几卷黄册走了出来,对刘守礼说道:“大人,能找到的都在这儿了。”
杨素让他将黄册在地上铺开,便要上前翻阅,毛永仁微微一呆,说道:“这位大人,您既然是要考我,不妨直接问我,何必自己动手呐?”
听他这么说话,杨素越发觉得这人有古怪,便把他的话权作未闻,用心翻看起黄册来。
他在京中读过的书稿文件不知凡几,看几个名字当然是一目十行,毛永仁见他这样阅读,焦急的心又平稳下来,心中轻蔑:“几个大头兵在这跟我装什么呐,你们识字吗?”
要不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这位仁兄的精神胜利法还没安慰自己多久,就被杨素狠狠抽了一耳光:“咦,奇怪,毛师爷,我记得你说过自己是毛庄村的,这黄册中,怎么没有毛庄村的百姓啊?”
“这个…我刚才也是苦苦寻找没能找到,应该是在洪水中遗失了。”毛永仁脸上见汗,任谁都能看出他的紧张。
刘守礼嘿嘿一笑,对他可就不客气了,右手拿住他的后颈,硬生生将他提了起来,左手捏地咯咯作响:“毛师爷,你觉得这么说,我们会信吗?快,带我们去后堂,老子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卖的是个什么药。”
毛永仁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大人,小的刚才真的找了半天,没找到…”
他话音未落,唐赛的青霜剑便出鞘了,语带轻蔑,透着一股子土匪味道说:“有些时候呐,还是从京城出来办差爽利,杀个把人也没人知道,你说是不,刘大人。”
毛永仁差点儿吓得尿了裤子:“刀剑无眼,这位大人还是赶紧收起来吧,我这就带你们去后堂瞧瞧。”
刘守礼将毛永仁放下,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还不快带路。”
这毛永仁似乎真的怕了,几乎是一溜小跑将众人带到了后堂。杨素知道他嘴中没有一句实话,于是便自己动手,果然在一张破烂的桌子的桌腿处找到了毛家村的黄册。
他狠狠瞪了毛永仁一眼,便将黄册翻开,一个名字一个名字仔细看过去,手指终于在“熊黑子”的名字处顿住了。
“这不是…”唐赛有些惊讶地叫出声,却被杨素立即挥手打断。
他再一次往下翻看,越过一个一个名字,终于找到了耿家,“耿虎子”三个字让他心中蓦然一疼,只觉得揪得有点儿难受。
强忍了心中悲痛,把几百个名字看完,果然没见“姚鼎”二字,甚至连一个姓姚的都没有,这才长长舒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将毛庄村的黄册合上。
“毛师爷,你们这毛庄村可以呀,竟然有这么多人口。”杨素掂了掂手中黄册,“而且姓毛的没有几个,倒是外来户挺多的呀。”
毛永仁脸上的冷汗更多了,他声音有些发颤:“大人,小的没明白你在说什么。”
杨素用手中黄册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阴恻恻地说:“你现在最好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不然…哼!好了,第一个问题,你们那里的人,这里的记录是不是已经全了?”
毛永仁微微一愣,没想到会是这种简单的问题,点头答道:“当然全了,没有一个不在上面的。”
杨素点了点头,心中已经知道姚鼎果然是外来户,而且应该是白莲教人士,只是他显然是在黄河决口后才冒出来的人物,情况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他深吸了口气,斟酌片刻,决定还是迂回提问:“第二个问题,为什么你们毛庄村里,本地的毛姓住户那么少,外姓住户却那么多,一个小小的村子,竟然有近千的人口?”
毛永仁又是一愣,没想到还是这种奇怪的问题,但他心中藏着秘密,只能想办法掩饰:“不瞒您说,这就是为什么小的不敢拿出来这黄册的原因。毛庄村的毛姓人早就把周围土地侵占了,最近不是有什么《清丈土地条例》吗?我哪敢把这个拿出来给您看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