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思唐,还不给我滚出来!”随着一声彪悍大喝,远远奔来数十人马,身着云锦曳撒,军容整齐,似有凛冽杀气扑面而来。一马当先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内卫头领,他身穿大红织金飞鱼补纱,腰系玉带,罩着一件纯黑毳衣,能有这番着装打扮的,必是内卫最高统领指挥使大人沈林。杨素瞧他行步类鹤,脚步起落无声,应当是个绝顶高手。
刚才还与杨素等人狂放大笑的刘思唐立即变成了一只乖巧的猫咪,从一众倒在地上哀嚎着的暴民之间穿过,踮着脚小跑到沈林面前,弓着身子行礼:“卑职有罪!”
沈林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小崽子反了天了,这么点儿人手就敢查京城白莲社,真以为我不敢办了你?要不是你手下有个小旗还算机灵,偷偷报了信儿,今天你们十几号人都得折在这。”
杨素本以为这沈林飞扬跋扈惯了,是以全然不顾刘思唐身为千户的脸面张嘴就骂,但听到最后才发现他这是在担心下属安危,原来是个好领导。
刘思唐被沈林骂了一顿,心里却是没气,听他发泄完,赶紧提醒:“大人,卑职刚才用尽全力,虽然未能擒获那白莲社大法师赵用贤,但他与卑职过了百余招,精疲力竭,身上暗器也应该用得差不多了,正是捉拿的好时候,莫要…”
沈林听到这里直接挥手打断他的话,说:“哪用你来教本官,早就派人去了,那些白莲匪贼只怕已经在押来的路上了。”
这时又有一队人马结阵而来。打头的一名红袍文官骑在马上,身后官兵单手按于佩刀之上,跟着一路小跑,却是距离护国寺最近的西城兵马司的援军。那文官正是西城兵马司指挥王大礼,只见他官服不整,官帽也带的松松垮垮,整个人狼狈不堪,想来是忽发大案,没能做好准备。
沈林正要上前寒暄,却没想到王大礼理都没有理他,而是直奔露台废墟,大声高喊:“叶小姐何在?杨大人何在?”
叶紫萱明显愣了愣神,赶紧拉了杨素一瘸一拐地走到王大礼身前,行了一礼:“王大人,我等只是受了点儿擦伤,没有大碍,您无需担忧。”
王大礼赶紧对叶紫萱说道:“多亏了贵府车夫报信,若是来得再晚些,后果不堪设想。”
杨素这才知道原来叶府下人从护国寺起就一直跟着他们,只不过这车夫报信儿也太不及时了,亏得王大礼有脸说“来得再晚些,后果不堪设想”云云。
沈林也是大惊失色,他万万没有想到叶紫萱竟然也在现场,杨素倒还好说,叶一清的女儿如果出个三长两短,他这指挥使得叫文官们的弹劾奏疏给埋了。沈林狠狠瞪了一眼刘思唐,心说:“你小子怎么竟给我整这事儿出来。”
刘思唐看到沈林神情,只能尴尬一笑,低声说:“大人,成国公府的小公爷也在呢。”
沈林听了喷出一口老血,差点儿没能克制住一耳光扇上去的冲动,对着刘思唐胸口来了一拳:“一会儿再收拾你!”这才三步并作两步,扒拉开几块破木头清出一条路,将徐如柏迎接出来。
徐如柏打着哈哈,拍了拍沈林的肩膀,大笑着说:“老沈,好久不见啊,听说你又娶了一房小妾,长得漂亮不?”看着徐如柏玩世不恭的样子,谁又能想到他刚才在露台上的威风凌凌?
沈林最近哪里娶了什么小妾,但他和成国公相熟,自然清楚这位小公爷的性格,只能哼哼哈哈地应着:“不错不错…凑合凑合…小公爷可受了什么伤?”
徐如柏摇了摇头,指着杨素和叶紫萱说:“也就他们这种公子小姐会受伤。老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武艺,要不咱们现在比划比划?”
沈林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果然见他衣衫完好,不似受伤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说:“小公爷武艺高强,老沈我哪里是你的对手。”
叶紫萱听这两人对话,噗嗤一笑,低声对杨素说道:“以后知道怎么跟小公爷相处了吧?我这学生,除了在我面前,就没个正经的时候。”叶紫萱脸上泪痕未干,发上脸上也沾染着灰尘,但她嫣然一笑如百花齐放,竟把杨素看的痴了。
两人大难不死劫后余生,此时蓦然目光对上,竟是再也移不开,杨素紧紧抱住叶紫萱,轻声说:“紫萱,以后莫要再提那些可怕的话。”
两人就这么在废墟前立着,全然不顾他人目光。王大礼这才知道杨素可能是叶次辅的乘龙快婿,不敢再打搅二人,回头指挥着官兵清理露台废墟,收押暴民。
徐如柏看终于有人可以降服女先生,心中暗想:“但愿您老为人妻以后有点儿菩萨心肠,别再动辄罚我抄书了。”
他刚才在露台上指挥内卫作战,心弦绷得很紧,此时忽然放松,玩世不恭的一面更被放大,竟然开起了老师的玩笑。只见他对王大礼说道:“王大人,叶小姐有一个月老红线的风筝落在了废墟之下,您可要好好找一找。”
叶紫萱被杨素抱在怀里心中甜蜜,忽听徐如柏竟然取笑于他,轻哼一声,道:“你还是好好找找那对儿陶瓷健手球吧,刚才杨大哥还说,这对健手球比仙家法宝还要厉害呢。”
就在两人斗嘴之际,有一队内卫押解着赵用贤那几个弟子远远而来,为首的千户来到沈林面前立即下马行礼,然后报告道:“卑职沿着痕迹一路追踪,终于成功捉拿白莲匪贼,他们当时正在试图销毁一具尸体。”
说到这里,他命人抬上了一具独臂尸体,杨素抬眼瞧那尸首面目,惊叫一声“赵用贤”,他万万想不到这赵用贤竟然死了,赶紧一瘸一拐地走到尸首旁边,蹲下身来仔细观察。
众人来了兴趣,也都围拢过来,忽听刘思唐低声对沈林说:“大人,这具尸首有古怪。赵用贤与卑职过招时,曾忽然使出一个以命搏命的招式,卑职技高一筹,没让他得逞,还借机在他左脸上划了一刀,这具尸首脸上却不见有伤,非常奇怪。”
杨素一边听他解释,一边检查尸体,等到见到尸体左臂那整齐的切口时,叹了一口气:“我早该想到的,这赵用贤是双生子。”
杨素其实早就想到过那个断臂重生的法门诀窍就是双胞胎,其中一个用‘通天索’隐匿于夜空中,断掉一臂抛下,另一个藏于箱内等待重生。只是他低估了白莲教的邪恶,没能说服自己白莲教会把活生生的人当成一次性魔术道具来使用,所以这个毫无人性的念头只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就没再深究了。
现在再去回想,一个会武功,一个不会武功,一个随身带暗器,一个清洁溜溜,这些矛盾都解释的通了。
杨素把这个法门的诀窍告诉几人,然后说:“两位大人,在搜查现场时注意收集这些证据,这样就可以将那些被蛊惑的信众…”
他话还没有说完,却听沈林哂然一笑:“杨大人,您刚才身陷绝境时也曾手刃一贼,怎么到了此时,竟会有这种想法。这人心一旦被蛊惑,便再难收回来了,您现在为他们解惑,便能挽回他们的心?简直是痴心妄想。”
叶紫萱听了沈林的话,便想到杨素在露台上拿着那截断臂挥舞解释的情景,觉得沈林话虽然说的不好听,但还是有些道理。于是她看了一眼没有发话的杨素,替他发问道:“那沈大人,我们该如何处置这些被愚弄的普通百姓呢?”
沈林眼中精光一闪:“教诲不得,则除之。不瞒叶小姐,斩草要除根,为了大华的安定,多杀几个人算得了什么?”说到这里,他也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了,又安慰道:“当然,到底怎么处置还要听皇上的旨意,现在只是将他们收押。”
叶紫萱听了此话,倒吸一口凉气。这沈林官拜内卫指挥使,他的处理意见几乎代表了光熹的处理意见,竟是要将这些百姓尽数杀了,以绝后患。
她刚才被暴民围攻陷入绝境时,疯了一般想要杀光他们。但是得救以后,她恢复了理智,想到官兵要屠戮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就隐隐作呕,颤抖着说:“沈大人,这件事情上,还请三思。”
此时杨素却叹了口气,说:“紫萱,沈大人今日折了五名手下,其中有一个连刀都没机会抽出来就被趁乱捅死,这般窝囊的死法,又去找谁诉苦?暴民的命是命,内卫的命就不是命了?妇人之仁,非是治国大道。”
华朝文官饱读诗书,被“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的思想支配,对武官向来看不上眼,又有哪个会像杨素这般平等地看待内卫?沈林听了如此暖心的话,对杨素评价立即变高,刘思唐更是异常激动,含着泪对杨素鞠躬:“杨大人,我替那些个战死的兄弟,谢谢您了!”
杨素叹了口气,说道:“要杀这么多百姓,还是…唉…无话可说…”杨素多少听说过一些血腥镇压的秘闻,但是临到自己要下如此狠的心,还是难以过内心道德那一关。
叶紫萱心中也很迷茫,但是看他难受,立即出言安慰:“杨大哥,不要再想这些了,全凭皇上旨意做主吧。”杨素知道叶紫萱在安慰他,于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没再多说什么。
这时,杨素恰好看见齐泰被从暴民中解救出来,正被两个官差押着,他赶紧走过去对官差说道:“这位是翰林编修齐大人,你们不得无礼。”
两个官差赶紧给齐泰解了绑,心说:“老大人你是官儿就早说啊,一声不吭算是搞什么鬼?”他们赶紧对齐泰道歉,脚底抹油一溜烟儿跑了。
杨素看齐泰一直低着头,只道他心中有愧,但还是念及同科情谊,出言安慰:“齐兄,莫要伤心了。”
齐泰不仅官路断送,恐怕还要获罪下牢,众人应该避之不及才对,却没想到杨素居然完全不在乎这些,一时间感激之情填满内心,话匣子便打开了,他嚅嚅喏喏道:“其实,我入这白莲社已经两年了。昔年,我屡试不第,逐渐对科举一途失去了信心。不知从哪里听闻了无生老母的灵验,竟然迷了心智入了那京城白莲社。说来好笑,入社之后的第一次科举,我竟然一蹴而就,还高居榜眼。”
杨素听了他的话,心中唏嘘不已。这齐泰,水平很高,若没有那百年难得一见的王神童,便是今科状元,他之所以屡试不第,多半是心理问题。进白莲教后,他考试时以为有无生老母的照拂,打破了心灵枷锁,这才能够发挥出正常水平。
齐泰见杨素没有答话,沉吟良久,终于问出心中疑惑:“杨兄,那首鹿鸣诗《杨石》,到底是何本意?”
杨素没想到他会有如此一问,下意识说道:“那首诗真的叫《竹石》,就是为了表现竹子顽强而又执着的品质,当然啦,和叶师、李首辅二人完全没有关系。”
齐泰听他解释,轻轻吟到:“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杨兄,你果然有浩然之气…”
杨素哈哈一笑,心说自己抄诗怎么会有浩然之气呢,却听齐泰居然抑扬顿挫地朗诵起了《孟子》中浩然之气的名篇:“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
齐泰的声音如同一条浩浩汤汤的大河,引无数人侧目,诵到最后,竟然引得王大礼这个读书人也加入其中,杨素内心波澜起伏,第一次感觉到古文的瑰丽壮阔。
文章终于结束,齐泰忽然双膝微曲,竟然跪在杨素面前叩首要拜,杨素赶紧后退两步,又侧身避开,大声问:“齐兄何以行如此大礼?”
却听齐泰说:“杨兄如吾之恩师,人之有恩师,犹鱼之有水也,何以不拜?”
杨素还要再劝,却听齐泰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似乎是“朝闻道,夕死可矣”。他暗叫不好,大步奔向齐泰,竟然已经来不及了。只见齐泰跪直身子,面色庄重,忽然以头抢地再也没了声息。
杨素在齐泰身前跪下,缓缓伸出两指去试他的鼻息,良久,他阖上双眼,慢慢伸出右手,食指指向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