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村里两家结为干亲的原因就三样。孩子生辰八字硬;双方父母关系暧昧,为了掩人耳目;图利。大多数家庭是随着孩子的成长,发现自己的孩子老是不安分,找个阴阳先生将孩子的生辰八字一送,先生说这个孩子的八字硬。父母提着大礼找村里的铁匠、伙夫,或者属大相(龙虎)做孩子的干爹干妈。这样孩子以后的命途就好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长年累月下来,村民发现谁当八字硬孩子的干亲,谁家就倒霉。因此,一些八字硬孩子被认到先生跟前,即使再硬的八字也克不动神。夏丽萍与王德冒有一腿,加上之前夏丽萍一直想要个女娃,索性王德冒就让自己的女儿成了夏丽萍的干女儿。这样的干亲自然而然亲上亲。无论是干的湿的,逢年过节孝敬长辈的那份礼少不了。夏丽萍上下通吃。

一家人陆陆续续回来吃饭,吴恩军将饭放到窗台上,吃完饭又满满一碗端回了桌前。

“妈,她没有吃。”吴恩军为自己白跑一趟感到委屈。

“你奶是醒着还是睡着?”夏丽萍漫不经心地问。

“没有吃就是睡着了。”吴天虎说。

“你妈怎么现在还睡呢,晚上又不偷牛。”夏丽萍说。

立竿见影,吴天虎放下碗筷走出去对着洞大喊两声妈。

“又是作践人呢!做的饭不吃装死呢。”夏丽萍故意大骂着。

吴琴懵懵懂懂被王妈妈叫到了炕下,她见家里内内外外一大家人都跪在炕下,各个低着头,哭妈声在耳边回响。她按照王妈妈的嘱咐跪在母亲身后,母亲倒是安然无恙。她好奇地抬头看炕上的状况,疯婆子身着崭新的灰色衣裳端端正正地坐在笨拙的太师椅里,脸用长方形的白纸盖着。是怕吓着小孩吗?这不,放在扶手上煞是可怕的双手就是证明——瘦瘠干枯蜡白。她胆战心惊地耷拉下头,晕头晕脑地感受着周身姑姑的哭妈声,屋外陌生人们的步伐更是凌乱不堪。王妈妈不停地催促小孩们哭,他们就是哭不出来,连枯肠都搜索了也找不到引发哭的伤心分子。吴琴的头转向屋外就没有回来,他们都在忙些什么呀,指手画脚乱哄哄,脑袋被王妈妈猛地摁了一下。“低下头。”王妈妈和蔼地对她说。她看到王妈妈的男人在炕前点纸,嘴里还叫着,“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点完倒身纸,一大家人都站起来,吴琴走出屋外放松着紧张的小心情。

家里人都穿上古式大白衣,腰里系着麻丝,鞋面上贴着白纸,手中托着用白纸条缠绕的柳枝,头上绑着白布巾,这是吴琴对埋人的最初理解。点完倒身纸,吴琴头上被王妈妈绑上白布巾。一直到疯婆子下葬的前一晚,她也让母亲给自己披麻戴孝,随同表哥一起玩耍。

下葬前的晚上,吊唁者纷至沓来,络绎不绝,他们手中拿着折叠好的白纸,上面提着各自的大名,落款一个大大的“吊”字。来到吴家院门口是,一位帮忙者递过一根纸烟,高喊一声:“有客。”围坐在院落一角的响亲听到喊有客,便没精打采地吹吹打打起来,凄凉的挽歌,老牛拉破车式的乐人。直到送情人到寿终正寝前磕头烧纸,响亲才消停,紧接着又是一拨送情人,响亲又吹吹打打。送情人每在灵前烧一次纸,披麻戴孝的人们都会站起身来鞠躬作揖答谢。如此反复,直到村里的送情人在院落的酒席上坐的八九不离十,酒席就开始了。送情人吃酒席的近一个小时里,披麻戴孝的妇女从灵前走出来,到院外依着辈分排好队,哭,从院外开始一直哭到灵前,一个一个来,如此一轮接一轮,直到酒席完毕。每个披麻戴孝的妇女在院外开始哭时,都有对劲的妇女相应搀扶着,声嘶力竭、气若游丝地托着柳枝,一块白手帕遮着眼睛,有泪没泪均可,只求哭声凄婉,哀恸观众。七八人的响亲队鼓足了劲吹着唢呐一个一个的迎。假作真时真亦假。

这是吴琴有生以来最饕餮的一顿大餐。吃完这顿饭,亲戚们忙活着上礼金。夏丽萍借着灵堂哭凄惶。她跪倒灵前号啕大哭声泪俱下,几近锥心体恤,口中不绝地念念有词骂道:“我这畜生把人都惹完了。”吴琴触目惊心地理解了什么叫惨不忍睹。王妈妈尴尬地安慰着自己的干亲。吴琴上前抓着母亲的袖口也跪在灵前潸然泪下——她图个什么呀,母亲可是挨了一刀,即使是铅笔刀也足以构成凶器。亲戚聚在灵前的礼桌旁窃窃私语,任由夏丽萍这么借着灵堂哭凄惶地闹腾下去,他们也尝到了尴尬,三个孝女为了各自有个台阶下,忍耻割爱地在礼桌上放了三百块钱,只听礼房的人高叫一声,“三孝女车马孝楼一副。”撕心裂肺的哭声戛然而止。灵前若市的乱噪顿然消失。入殓呀,三孝女泪如泉涌,肮脏而真实的眼泪。抬埋的人群一阵躁动,青壮年抬着吴老太的天堂出了院落,棺材往院外巷道里的一对长凳上一放。此时,巷里已经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响亲队伍里一位披麻戴孝打扮的乐人,在放有遗像的灵桌上点燃三炷香,哭哭啼啼地唱起了思母的哀歌,装腔作势的哀恸势压群雌。她将三炷香插入香炉,然后再引燃一把香,哭唱着转身走向身后披麻戴孝的队伍一根一根发给孝男孝女。孝男孝女默不作声,一个一个有序地将手中的香火插入遗像前的香炉里。唯独夏丽萍没有接香火,自披麻戴孝开始,她脖子上就挂着六七公分长的银质十字架,只要不用双手,她就一直紧握着十字架。披麻戴孝的女乐人估摸自己哭唱的差不多了,从灵桌上取下遗像,交给三孝女中的老大,老大抱着母亲的遗像爬在棺材上又是一番要死要活的恸哭,此时老二老三助势也罢,不助势也未可厚非。最后,必然会有一位或几个妇女上前劝慰抱着遗像大哭小叫离不开棺材的孝女,不然孝女下不了台,也没法起灵。死人只求入土为安,活人再怎么折腾都是心底的虚荣心在作祟。该唱的唱了,该哭的哭了,司仪将烧满纸灰的瓦盆从灵桌前端起来放到吴天虎头上,吴天虎用一只手扶着头顶的瓦盆走到棺材的大头,心里不是滋味的往棺盖上一甩,死去的灰飞烟灭,活着的碎碎(死一个人家庭就碎一次)平安。众人一哄而起抬着棺材,大头开道,吴天虎扛着大幡,紧跟着棺材的小头,一手扶着棺材。走在最前面的是放着遗像的灵桌,由两个人抬着,紧接着鸣锣开道,乐队紧随,棺材其后,孝男尾随着抗大幡的吴天虎,孝女的队伍由大孝女引领慢慢走着拖拖拉拉远远押后,如羊群。观看的村民布满了狭窄的巷道,他们搜索枯肠议论纷纷。真是生前没人望,死后摆几巷。萦绕在儿女媳妇头顶的那块阴云终于烟消云散。这次发落老人,为人解忧,夏丽萍获益颇多。人人都是生活的镜子。

事后回想起来,夏丽萍总觉得自己的安眠药为吴家省了不小的麻烦。吴家姐弟四人不用泪水挂满双颊而默默无声地为濒临灯灭的母亲擦拭行将就木之人排除的体液,自己却尴尬地站在一旁。当然,孙子辈也不用莫名其妙地从岗位上被叫回,直接点倒身纸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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