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契机”夏丽萍等过很长时间,期间放弃了三次,因为她这几年从未端端正正谋过吴老太的面,缺乏一鼓作气势如虎的猛劲。屎已经到**了,擦屁股的还是自己。
老公在山上,两个儿子在鸡场,前不久女儿被塞进幼儿园。她就是在家里掘地三尺打滚翻跟斗跳水井,一只跳蚤也不会出来妨碍。春夏之交的下午,一切都显得格外昏暗,时间也不例外。一道道看不见摸得着的霹雳袭击着吴家,希图以天之厉将吴家的时间永远定格在这昏暗里。她从吴老太窗下慢慢走过,用眼角的余光试图穿过送饭的窟窿,从而洞彻炕上的一切。瞎白眼!她再次来到窗前时手中端了一杯水,将水放在窟窿前,提着心向里搜寻了一眼。那味呛得她咳嗽已到喉咙,倘若不是水杯阻挡了一部分异味的涌泄,她的喉咙会被咳嗽撑碎。黯淡的屋里披白散黑的乱发令窥视者一阵阵发憷。“看来,最孝顺的女儿也是敷衍了事。”她不由得想。紧接着清清嗓说着,“喝水,喝水,天热了。”躺在凌乱不堪炕上的婆婆一动不动。“没有断气吧。”她故意以言者无心的口气自语,望听者有意。敲山震虎的响动石沉大海,她这才舒心,蹑手蹑脚,小心谨慎地拿下门上的铁链。厚重的单扇木门动一丝都会伴随沉闷的声响,眼下竟鬼上身般丢了沉重的魂。夏丽萍内心正窃喜着屋门悄无声息地被敞开,手要离开木门之际,厚重苍老的木门哼了一声——毕竟是跟吴老太长年累月的,产生了感情。这个魂叫不醒另一个魂吗?夏丽萍暗自欣喜。发酵了数十年的臭,如恶性肿瘤在屋里膨胀。敷衍了事的打扫与漫然有意的邋遢对抗了数十年,将大门敞开者就是要打破这种平衡式的僵局。“哼,哼,妈。”儿媳如此亲切的称呼吴老太一生听不了几下。一分钟内就错过了两下。“主呀,这待遇,要在我头上早就自行了断了,活受呀。主呀,我真是对她开恩,‘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夏丽萍心念着。看到婆婆睡熟着,她悄不声息地上到炕上,特意顾盼了铁盆。面对床单,她手上不由发憷,“耶稣在我心。”她轻轻拉起嫁妆箱上的一张被褥,无意的一瞥令她的眼神被嫁妆箱后面斑驳墙体上的一块摇摇欲坠泥皮岔了神——什么都有变节的时候。她牙根一咬,被褥死死地捂在了婆婆面部。蓦地,吴老太挣扎不已。即使夏丽萍有心里准备,也打压不了脸色的煞白,一袭冷汗。不知为何,她突然间爆发的气力争先恐后地通过胳膊怂恿着双手,死死地捂着婆婆抖动的头颅。意识中,她感觉婆婆挣扎得不够费力,到底是废人一个。就在她心中窃喜这一丝微的松劲时,小腿透出疼人心的疼痛震荡周身,势如虎的整个身体中电似的倒下炕来,毫厘之差便扫上杌子上的便盆。夏丽萍没有大碍,被扎伤的小腿流着信仰耶稣的血。
“小卖屄,我早就防着你!”吴老太僵尸复活般从炕上坐起,半个屁股露了出来,右手握着学生削铅笔的小刀。
即使腿上疼痛不已,她还是故作自若的样子拍拍身上的尘土。
“这辈子就会装了,”夏丽萍说,看上去堂而皇之,心中那份恐怕劲着实让她全身发麻。她可不想停下自己的嘴,“解决你是可怜你。看你住的地方,看你骨肉对你的孝顺,与你对他们造成的拖累。死对你这种人纯粹就是解脱,你解脱了全家都跟着解脱享福。你躺在臭窝里煎熬,全家的日子跟着煎熬。你了断了,儿女很为你的开明感激不尽,不爱戴你的不缅怀你的内心都爱戴缅怀。你好好想想自己被野男人送来有多少个日子了,像是一辈子吧,吴家的两代人被你拖累了一辈子。上帝呀,我对你这个将死的活死人说的可是真心话,你自己最是有体会-----”
“是呀,我这样就是时间的俘虏。”她双眼充神地望着受重若轻、若无其事的婆婆。“我随时可以对时间撕票。干嘛弄脏你,让你内心致死都不得安宁,活在活死人的噩梦中。养儿育女所得,我确实比你品味多得多。为此,我是有过死的一了百了心。都说解果生命是一眨眼的事,哪有一眨眼那么轻松。你现在有勇气解决自己吗,没有。你嘴上可怜我生活在这种猪拱的环境中,坚持近十年;你嘴上可怜我得了这种病;你嘴上可怜我生养了一儿三女居然没有一个是人;你嘴上可怜我近十年没有一个姑娘与我促膝谈心,为我解闷;你嘴上可怜我剩下这块全身发臭的身躯。我感受到了,我想到了,生儿育女为他们受苦受累,把心掏给他们,最终还是一场噩梦。老伴老伴,谁先死,谁才是真正享福。而你呢,你比我还可怜,我是要活到头了,你却眼睁睁地看着我步我的后尘。我内心可怜你比我还可怜。我放下了担子,你正担着担子。养儿防老,自欺欺人的笑话。你生了三个儿子,养育两个,抱养一个女娃,上帝还是谁为你保证他们在你走不动的百日后不嫌弃你?你为了养儿育女想方设法,竭尽蚂蚱的力量聚敛钱财,你活着也就一身恶俗恶俗的小人念头,是吧。”
“妈呀,我哪里是嘴上可怜你,我是真心真心可怜你。话说开了,咱婆媳两都可怜。你生了一个窝囊的孩子,我嫁了个无能的男人。我没有一技之长,没有学问,没有扶助我的人,没有事业,就是个浑浑噩噩五谷不分的农民,我不这样走一天享受一天,还有什么好办法。也不指望女娃是个百日床前的孝子。就图个养女比养男风险小,更有赚头。我早就后悔当初跟前应该留上三个女娃,可怜我没有那肚子,也是你生的窝囊废的错。”
“他是立不起杆。随流俗可是把你害了。你生了两个男娃,人们重男轻女,所以你两个都留下。你又抱养了女娃,因为村里不少家庭讲究两全其美的龙凤胎。你会感受到这种盲目无远见乱移眼光的可怕。世间的美好都被一个世俗打压了。为了子女将自己的一生摔在了石头村。想来,你们一结婚,我跟他爸的心事也就了解了,没成想,他早早离去。我想,这下可以去看世界了。好景不长,永远卧在了炕上。人呀,年轻时候错过的东西,以后是很难寻求了;年轻时候种下的孽果,将来往往会尝受。我们出于私心,没有让他到外面闯荡,就这么一个传播香火的,哪个父母不攥着不放。现在只剩抱憾。那时候,他能飞多高,我就应该让他飞多高;能跑多远就让他跑多远。反倒错上加错的娶了你。你把他折磨成了什么样,寸发不生,跟头牛似的麻木,就知道往山上跑。出去闯荡的那几年我是看到了世界多美好。人在一个地方窝憋久了,思想会发酵得迂腐,以愚昧无知,自私自利的思想**下一代,老农民固有的观念。害怕当农民,又以陈旧的恶俗思想**下一代,旧思想要么不顺从新思想,要么放纵新思想。要说哪个孩子能出人头地,那完全是因为天生的意志与后天的血性,从来不沾染迂腐的农俗。出去了,我才后悔他不该结婚娶你,而是到外面混迹着,哪怕一辈子一事无成领袖清风,也比跟你在村里强多了。养育着儿女,父母再苦再累,再作践自己都是幸福的,那苦累耻儿女现在是体会到了,可对父母的回报是什么呢?我说我现在有一万块钱,他们不相信。慈母多害儿,慈母就没想到害了自己。个个都要养家糊口,长江后浪催前浪,他们没有精力与财富后盾侍候我,连与我说说话的时间也没有,人们都在忙着什么呀,一辈子碌碌无为。其实,身边早就没有人惦记我了,我也早就应该放弃这个正在变化着的社会。这样废人一个的杵在人世干嘛呢,竟让子女窝心了。我知道这个理你早就想说了,我只是可怜你,就这么浑浑噩噩被栓在了石头村,到底是什么结果不敢想象。越来越像畜生,没有目标与理想,目标也只是在儿女身上,理想也只是家里愈来愈有钱。你说你那三个子女不理我,我们未曾谋面;你说我自己的骨肉嫌弃我脏臭废,我能跟他们一般见识斤斤计较吗。儿女总是认为得到父母的爱是应该的,我将他们一个个成家,鞠躬尽瘁,就因为没有为他们留下实实在在的金钱,我得到的就是猪狗不如的孝顺。过去有精力,帮助帮助村里的困难户,到我瘫了,他们也会常常与我谈心,念念不会我对他们的好。就因为儿女认为从父母那里获得是应该的,被父母养大是父母的责任,所以今天他们开始将我像个皮球那样踢来扔去,去履行他们对子女的责任。两个老人养育四个子女,四个子女的大家庭却反哺不了两个老人。法律管不了的谁来管?恶劣的家教恶劣的村俗,谁也不嫌弃谁的脸上有屎。我这个瘫老婆子没有麻木,我若麻木了,就会光着身子爬到村里,让你们丢人现眼。不仅没有如此,我一直默不作声,装聋作哑,因为我知道子女一旦放弃了对我的关爱,就再也找不回来了,闹腾只会令彼此受伤害,成为村民的笑料。没必要自掘坟墓拉着子女垫背。农民的生活很简单,晚年希求的幸福也很平凡。只是近在咫尺难以捉到。天良泯灭的残酷。而这就是我背负的人皮。没有人因为怕死就整天躲在家里,也没有人因为自己的阴私被人知晓而足不出户。不同的是,有的人心里只有有意义的事,而你选择的是最为渺小的建立在别人痛苦上的勉强称为幸福的不幸。正如你说的,你没有文化,没有人扶助,嫁了个憨傻的男人,逢上不上进的儿子,没有一技之长;所以你的理想被禁锢得这么渺小短浅。能不能说是养育你的人害了你,环境从不逼迫人为恶。你嫁过来与他们断亲,我就知道自己这辈子可是为儿子办了件最可悲的喜事,万年脏,说的就是娶亲,一辈好媳妇三辈好子孙。你就是一个好的不学专看坏的女人。我福分浅薄,你又能折腾出什么福分呢。”
“父母是儿女再好不过的镜子,你们在儿女身上的错,为他们的执着,不会在我身上重复。他们上学不行,小学毕业就喂鸡挣钱。我是不会为了儿女风里来雨里去。他们有本事就过好的,没本事他们自己想办法。谁规定学习是唯一的出路。狗急跳墙,人遇绝路就会想办法。总之,我是看着身边历历在目的事在思考自己。我不会像村俗那样让子女刮分自己的爱。所以现在不是我在驾辕,像牛一样养育这个家;而是他们在驾辕养活我。待到你这地步,这口袋里的安眠药就是为我自己解脱准备的。反正要死,就大大方方地拥抱死亡。话说开了,你我心里都敞亮了,谁对谁也没有怨言,因为这就是我们的命,是我们的孽缘。你的瘫不是我造成的,你又确实占着茅坑不拉屎。你这一生我无愧与你,有罪也是地狱对我的审判。相信村民知道你喝了安眠药,也会称赞你的解脱成全儿女的解脱。”
“是呀,他们会说一句‘这样再好不过了,她也不受了,儿女的心也放窝里了。’药你放这里,血点不会溅到你身上。”吴老太彻底的累了,何处是天堂何处是地狱,她累得不愿再活下去,多一句话也懒得说。
夏丽萍脸上那着好大的劲,将安眠药放在炕沿上,挂上房门,锁上院门,身影被山村吞没。
吴老太看着药,又思量着手中的小刀,最终还是拿定主意在左手掌上来一刀。这一刀看上去使了很大的气力,伤口并不深,转眼血就浸了出来,再脏臭的老人,肤下的鲜血都是鲜红鲜红。随后,她抓过炕沿的药片囫囵而下,没有使用儿媳最后的一杯水。无所事事地看着发疼的伤口,血不流动,仿佛在她割破肌肤的瞬间提前死了。她安然仰面躺下,慢慢等待着,等待着也许会有的痛苦,但愿气绝身亡永享冥福,最后再说一句造福子孙。这不仅仅是肉体的死亡,是灵魂的消亡,是一个“朝代”的灭亡。两滴泪珠从眼角沁出。
啪嚓一声锁去院门开,房门被推开。死者一动不动地睡着,小刀掉在地上,夏丽萍捡起来放入口袋中,对死者审视一番,此刻她真有着于心不忍,触景生情的想到自己不得好死,会接受末日审判。蓦然一惊,分明看到死者手心有一丝笔直的伤口,像是肌肤里嵌着红线。倏然间一切了然于心,她颤惊惊地倒退两步,手若即若离地摸索着口袋里的“谋杀证据”。她的脸上浮现出阴鸷可怕的笑容,摇摇头,很可笑的样子出去了,挂上门。一声扑通,随着小刀被扔进茅坑,她沉重的心也掉落了。“她还是自私的。”夏丽萍像是在对施臭茅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