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交通工具竟然不是飞机直达而是从台北搭高铁到台中,从台中坐一晚上的船至厦门,再由厦门转高铁回广州。宁栀极其费解,说好的急着回去呢?如此绕路白白耽误了两天为的是哪般?
对此,林沐华的解释是,梓音想吃鼓浪屿的太阳饼了。
她瞠目结舌,心里自然是不信的。
可是林沐华的话一旦出口,便是“事实”。纵然你明知是在瞎扯,也拿他无可奈何。
她在渡轮包厢的床上翻来覆去。这几天思考最多的问题无非还是关于柊裴的,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撇下他而去,他该怎么想呢?摔个崖能把他折磨成那个样,要是发现自己不见了会不会急得疯掉……她边自言自语地呢喃,边烦躁地翻过身体。
似是感应到了上铺的骚动,睡在下铺的林沐华依旧不屑一顾,认为她这种想法纯属自作多情。“若真如此,说明这个人也没什么本事,不值得你托付终身。”
宁栀这次连为柊裴辩解的心思都省了。被子蒙住头,默默闭上眼睛,任由海浪颠簸,宁愿让自己陷入晕眩也不想再搭理他。
他们七拐八绕,总算风尘仆仆地赶回了家。宁栀本想给等待他们归来的人一个热情的拥抱,却惊讶地发现浮尘小筑从外面被锁了起来。
“梓音不在吗?
林沐华没吭声,独自进房,少焉提了一个行李袋出来。“跟我去个地方。”
她疑惑,“去哪里?”
他一路上都没有再开过口。直到浓烈消毒水的味道飘入鼻腔,宁栀才察觉到,事态发展俨然超乎了她的想象。
在病房里忙碌着的是他们家邻居兼打电话给林沐华报信的人,看到他们的到来分外欣喜。
“你们终于回来了!”他如释重负,悄悄松了口气。看到林沐华探询的目光看向自己的上衣口袋,他低头,这才发现红包的一角露了出来。
“我老婆前段时间刚生产完,还在坐月子。我儿子都没抱几下就哼哧哼哧跑过来照顾梁姐了。”他局促笑了几下,搓搓手背,“当然啦,梁姐人特别仗义,这点街坊邻居们心里都清楚。想当初我刚来这边,人生地不熟的,要不是梁姐肯将自家房子便宜租出来,我现在指不定还在哪里喝西北风呢……”
林沐华心下会意,从包里取出厚厚一个信封递过去,对方面皮涨得通红,连忙拒绝道:“别别别,你误会了,我不是急着催医药费的意思!”
“我明白。”林沐华的态度却是不容置喙,“原本就是麻烦了你,这几天多亏有你照顾,这是必须的。”
对方搔搔头皮,最终半推半就地收下了,犹豫片刻说道:“对了,既然你回来了,就去找下主治医生吧,毕竟这种事情我不太好做主……”
林沐华不明就里,以为是关于住院手续的事情,应允下来。
邻居卸下重担,轻松许多,临走前不忘再三邀请他们过几天来喝儿子的满月酒。
如果还有这个心情的话……林沐华移回视线,看到女孩正半跪在床边,痴痴地握着女人的手。
病床上的人仍在熟睡之中,面色很差,手背还在输着点滴,找不回昔日的精神焕发。
他交代宁栀留在病房内好好休息一下,独自去了医师办公室。
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坐在办公桌前,正与助手讨论着病人情况。听到动静扭头,瞄他一眼,声音冷淡,“你就是梁梓音的家属?”
“对。”
他哼了一下,“你可以再晚一点过来的。”
林沐华赔了不是,拖过椅子坐下。“医生,请问她这个情况什么时候适合办理出院?”
“出院?”他跟听到了天方夜谭似的,冷笑出声,“阁下果然心胸宽广。”
他不解这份敌意来源何处,斟酌一下才开口,“恕我直言,只是普通刀伤的话应该不足以拖到现在。”
“谁跟你说是刀伤的?”医生手指一扶眼镜,怪异地看着他。
“伤口虽深,却不致命,真正困扰她的是这个。”他将诊断书递过去,又从电脑里调出CT片子,只见钝厚的楔形上有一层暗影。
“肝癌晚期。”
林沐华挺直的腰杆顷刻僵硬。
笔尖有一下没一下轻敲着桌面,医生的语气充满了责备。“你们这些人是怎么当家属的?病人的癌细胞已经向肺部大面积扩散,肝包膜下结节破裂,肯定会有疼痛反应的,你们难道从来就没留意过吗?”
林沐华茫然听着他的指责,恍惚想起,她食欲不振时常常借酒消愁,对此无论是他还是宁栀都已经司空见惯。偶尔见到她蹙眉捂着肚子,询问时也只是得到一句不耐烦的回应:“啰嗦!没见过女人来姨妈吗?”
那时的他是如何回应的呢?大概是无奈地摇摇头,继续埋首调酒吧。
医生长吁一口气,说出自己的拟定方案,“晚期并发症状多,如今手术意义已经不大,化疗也存在很大副作用,我个人建议还是接受保守治疗吧。”
“有劳您了。在减轻痛苦和延长生命两项之间,请优先考虑前者。”
“你确定这也是患者的想法吗?”
他顿了顿,“如果是她,也会决定这么做的。”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掩上,医生放下笔,转首同助手语重心长地念叨:“所以我经常跟身边的人说,钱不够还可以再赚,千万别省体检的费用……”
林沐华回病房的途中碰上了门口站着的宁栀。后者坐在长椅上,揩了一把眼泪,眼圈红红,“我都听到了。”
无需多言,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梓音不可能把自己捅伤。”她直视前方墙壁,眼底空无一物。“这里找不见占风铎,先前在家里也没看到。”
他沉默,无法再次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这就是你为什么不选择坐飞机,而是绕了这么大一圈才回来的原因吧。”她骤然似开了窍一般,理解并认同了他的做法。“只有这样才不容易被别人查到踪迹,同时也能甩开那些跟着我们的尾巴。”
他眸色一沉,“你告诉过那人家里的地址吗?”
“没有。”她拂首。紧接着,难以启齿的羞愧袭击了自己,她闷头埋入双膝。
“可是我告诉过柯胜。”
是的,那个在暹粒遇见过的爽朗大男孩,分别时他们交换了电话和通讯地址。
林沐华上前拍拍她的肩,“梓音应当醒了,先回去吧。”
他们回到病房时,梁梓音已经靠在床头看起了电视,见到他们眼前一亮,挥了挥手中的遥控器,“哟,我的左右手凯旋而归了。”
宁栀谨记林沐华刚刚的叮嘱,想要强颜欢笑,扯出来的笑容却比哭还要难看,瞧得梁梓音触目惊心,“小囡,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要惨?”
瞅了瞅自己身上的绷带,她现在的境地确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宁栀避重就轻将遭遇简单描述了一遍,末了打起精神来开玩笑道:“向长官学习。”
梁梓音撇嘴,“你也学点好的嘛。”
这时电视里传出嘈杂,原来是她追的一部韩剧正好演到女主角被查出了癌症,男主角正抱着她痛不欲生地嘶吼。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宁栀立马想换频道绕过这个敏感的话题,谁知梁梓音抱着遥控器不肯撒手,硬是看得津津有味。
林沐华正在往外清点衣物,感受到行李袋凸出一块,竟然还在活动,不由得将手伸了过去。
只听“喵呜”一声,雪白的绒球从袋子里冒出。
“荔枝?”梁梓音欣喜地转头,将它抱到自己怀里,逗弄着它的肉垫,“你怎么跟着一起来了?是不是想我了呀?”
荔枝拱着脑袋,喵喵直叫,似是在回应她的问题。
“兴许是趁我收拾行李不注意时偷偷溜进来的。”
“坏了!”梁梓音猛然醒悟过来,“我入院以后家就被锁了,没人喂它东西,这几天肯定饿坏了。”
想到这里,她赶紧指使林沐华拿钱,让宁栀出去找家宠物店买点猫粮。
宁栀接到指令,什么也没多想,屁颠屁颠就跑了出去。
林沐华从窗边目送着她跑出医院大门,回过身看向梓音,“有什么话要说吗?”
病床上的人莞尔:“小华永远这么懂我,要是年轻个十岁,我一定把你娶回家。”
他垂眼,“你总是爱说笑。”
“谁说不是呢?我小时候有段时间的梦想就是当相声演员。”梁梓音笑了笑,“可惜直到最后,我的台本也只是逗乐了我自己而已。”
说罢她敛了笑意,正色道:“小华,他们开始行动了。”
“我知道,”他轻叹,“事情果然朝着最坏的方向在发展。”
“这就是墨菲定律啊。”梁梓音欷歔,“现在想想,还是我父亲有先见之明,当年早早预料到了今日局面。老家伙们到底还是沉不住气了,抢走一串远远不够,我这一去,必会以此作为噱头,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之后的事,还得靠你们来招架了。”
言及此处,她不无感伤,“我真是一个不称职的家主。”
“你尽力了。”伫立于窗边的林沐华也陷入了淡淡的愁绪,“宁栀方才跟我说,今日你所受的痛苦,他日定要伤你之人等价奉还。”
“我不想让她怀着这样的信念活下去。仇恨意味着什么,对你我而言再清楚不过。况且若不是他的到来,有些事情我或许至今仍蒙在鼓里。从这点来说,我倒要感谢他。”她闭上双眼,“小华,我还有几点需要说明。”
“你说吧。”他背对着她,低头细细凝视着花瓶里的紫桔梗。
“我一直在用耳朵感受这个世界,却忽略了眼睛的重要性,从而错过了许多美好的景色。”她淡然道:“行至今日,一切后果皆为我咎由自取,所以我的结局,还请务必不要介怀。”
“我明白了。”
“宁栀涉世未深,许多事情仍旧看得不通透,我却觉得这不尽然是件坏事。她能保持这样的心性实属难得,今后还望你多多加以引导,不要扼杀了她善良纯朴的一面。”
“我会的。”
“珍惜眼前人吧,千万不要学习我这个错误示范。”
“嗯。”
“不要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嘛,”她忽地笑出声来,“这么多年,一直辛苦你了。”
桔梗沾染上露珠,如风铃般的花骨朵含苞怒放,在徐徐微风里摇曳生姿。
“最后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够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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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了一切化疗和放疗,三天后,梁梓音出院回家。虽然她本人依然是抵制的,但是在宁栀和医生的坚持下不得不选择了中药疗法。
“一切以提高生存质量为目的。”这是她的唯一要求。
并发症逐渐显露,梁梓音因为恶性腔内积液水,肚子高高膨胀起来,利尿针也无法缓解这种肿胀。她的进食少得可怜,没吃几口恶心感就会涌上来。
可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放弃烟酒,这已是她眼下仅存的爱好。
起初宁栀是非常反对的,企图出言阻止,却被林沐华拦了下来。“让她喝吧。”
她气得浑身发抖,“你这是存心置她于死地!”
后来林沐华去找医生协商,对方显然也是不同意的。磨到最后没有明说,万般无奈地默许了,好歹烟还是戒了。
所以眼下呈现出一个诡异的局面:肝癌患者治疗竟然靠喝冬虫夏草酒。经验丰富的医生边做记录边摇头叹惋:“闻所未闻啊!”
往年的跨年夜,浮尘小筑都会举办一个小小party,免费供应小食和酒水,以答谢一年来支持过酒吧生意的宾客。今年这个活动取消了,大家心知肚明,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所以,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浮尘小筑早早打了烊,在院子里摆起火锅来。出于照顾梁梓音的缘故,锅底和食物都格外清淡,以维生素含量丰富的蔬菜为主,少见肉类。
“又是一年,希望大家顺顺利利。”梁梓音率先将一杯药酒一干而尽,另外两人却迟迟未能动杯。
饭后林沐华收拾着锅碟进了厨房,宁栀则被梁梓音叫住。
“陪我赏赏月亮吧。”
宁栀抬头望天,月朗星稀,疏明满庭。
“我父亲一生都活得刚正不阿,他曾经告诉过我一段话:说人这一生会遇到许多机遇,又会遭受很多挫折。你可能会对生活感到失望和不满,但无论何时都要记住,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于人,这是为人处世之道,也是立足世界之根本。不与俗同,又不与俗异;既要大度圆融,又要见棱见角。勿忘初心,方得始终。现在,我想把这段话留给你,望你今后无论走上什么样的道路,都谨记我今日所言。”
“我记住了。不过人这一生要达到这样的境界,实在是太难了。”难得见到梓音这么严肃地训话,宁栀也不由得端正了姿态。
“是啊,”梓音笑了,“所以很多人都放弃了。”
“那你做到了吗,梓音?”
“很抱歉,我也没有。”她的语气不无遗憾。“我这一辈子,都在跟一个人较劲。到头来却发现,我赌气的那个人,原来早已成了飞花梦影。”
宁栀默然,良久抬起自己的酒杯,与她浅浅一碰。
四周倏然飘起了丝丝绵绵的细雨,一滴一滴打落在她的面颊。
一杯落肚,只听梁梓音爽声高吟:“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自斟自饮,音调由高变低,继而道:“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第三杯续满,嗓音忽转,声声黯然,似如欲语又难言。“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场比赛,真的比得太久了。我已经老了呢,时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