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洋餐还没完全消化透,进入隔壁点心铺子,猴子的猴嘴又开始了新一轮征程。“哎,这津门四绝——狗不理包子、猫不闻饺子、十八街麻花、耳朵眼炸糕,今天我总算是尝全了!”他口中大呼痛快,手上也没闲着,吃了一块又一块,连手指头上的碎渣也没放过。
最终还是被河马揪着耳朵拎了出来。“你个没出息的——”他戳戳他脑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狗烂儿则伫在外面悠哉悠哉打着哈欠。三个人正倚在店前的墙壁上无所事事,忽地听到转角处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声音轻得一不留心就会忽略。
“听说没?”
“嘛呢?”
“最近军统有人向日伪投了降,供出一批行动组的人事组织情况。加上前段时间英工部局在松寿里不是查抄了一个编印小报的地方嘛?这一调查才知道,那里原来是一群学生组织的抗日杀奸团开会的地方!话说这抗团还真惹过不少事儿。去年火烧光陆、国泰两家电影院和中原公司,炸日军公交车,杀陶尚明程锡庚……全都是他们干的!这抗团虽不属于任何政党和政府机构,但因为在杀奸抗日上与军统有过合作,这下可好,也被牵扯进去了。可惜了那帮年纪轻轻的学生啊!”
河马斜眼瞟向狗烂儿,对方示意他先听着,别吭声。
“唉,进了宪兵队的刑讯室,还指望能活着出来吗,这不死也得脱层皮啊。”
“可不是嘛!我估摸着啊,这次那高玉林的死跟他们十有八/九也脱不了干系!”
“不是说了是他干儿子弄的吗?只怪高玉林认人不淑,弹壳痕迹都鉴定出来了,就是姓赵的那把枪。”
“摊上这种事,谁又能讲得清呢……”
“嘘,小声点儿!”另外一人赶紧喝令他噤口:“万一被有心人听见了,咱俩也得跟着完蛋!”
“可不嘛,恁说的是……”
二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慢慢没了声息。等到居明玉提着红纸匣子从店里出来时,只感觉那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
“怎么了这是?”
狗烂儿率先回过神来,俯下头来,虚弱地抚了抚额:“低血糖。”
居明玉眉头微蹙:“三个人都是?”
“我胃疼!”猴子急忙捂起肚子。
河马一听,赶紧上前搀住他,“不打紧吧?快回去讨点热水捧着!”
猴子刚刚吃点心时还活蹦乱跳着,眨眼之间已经气若游丝:“可能是方才的辣椒酱太冲了。”
“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她很关心的样子。
“不用了不用了——”
“既然如此,那我们先告辞了,回去好给他治治病。谢谢大小姐的好意,若有机会定涌泉相报……”狗烂儿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跟河马一边一个夹起猴子的身体,摇摇晃晃向街对面走去,很快融入了车水马龙中。
“姐,谢谢你这餐饭啊!”猴子瘸着腿,边走还不忘回头致谢。
“就你还涌泉……”居明玉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只能小声嘀咕。
“明玉?”乍然听到一声呼唤,她扭身,看见一辆小轿车朝自己驶来,后排的沈纵缓缓摇下了车窗,似乎有些诧异:“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哦……”居明玉抿嘴,晃了晃手上的点心盒:“突然想吃八大件了。”
他笑道:“这还需要你亲自来买?”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呢?”
“刚在利顺德和皮革厂的刘老板吃完饭,本来想去趟你家,没想到刚好在这里碰上了你。”司机下车打开了后门,沈纵移了个位置,朝她招招手:“上车吧,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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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日租界里,守门的卫兵看清车里坐着的人后,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南里龙之介跟着宪兵队曹长走进了审讯室。室内灯光昏暗,蛛网密布,蚊蝇怠遍,墙壁也泥污斑驳,散发着血腥与恶臭。
熊熊燃烧的炭炉前,架子上挂着的人手脚均被拷了个严实,衣扣大敞,皮开肉绽,血肉不辨,显然已经用了几次刑,胸前灼烫的伤口还散发着热气。许是因为鼻孔里刚被灌过水,他正耷拉着脑袋,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如何?”曹长鸠山问部下。
“报告,还是不说。”
鸠山从他手中抽过藤棍,在那人身上又甩了数下。最后嫌手累了,遂扔下棍子,走到一旁的桌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他附在翻译耳边悉悉索索了一阵,翻译点点头,正身说道:“陈先生,我们在你的住所里搜到了电台和发报机,还有什么好抵赖的吗?隔壁间你的朋友都招供了,我劝你也早点放弃吧,免得继续受苦!”
这回是痛得连声音都发不出了,悬挂着的人一声不吱,让人几乎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晕了过去。
鸠山勾勾嘴角,脑袋转向另一边:“龙之介,中国有一句古话叫什么来着?”
“识时务者,为俊杰。”南里龙之介替他说了出口。
“我欣赏一个人的硬气,但这种硬气并不意味着愚忠。”他走到那具伤痕累累的躯体前,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道:“陈先生,我已经了解了你的一举一动,包括那天在饭店的行踪。为了你的同伴,你还是配合一下比较好。”
那人的身体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
南里龙之介替他把湿漉漉的发丝捋到头上,一张薄片被他捏着垂到了眼下,竟是与那天拿给沈纵的一模一样的照片。
“右上角的人,应该不陌生吧?只要交代出他的下落,无论是你还是你的同伴,我都能确保你们安然无恙。如何定夺,就在陈先生的一念之间了。”
那人沉默许久,沙哑着嗓子说道:“选择这条路,我早就已经做好了觉悟。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南里龙之介收回手,笑了笑:“陈先生,别忘了,你可不是孤军奋战。”他的笑容很微妙:“还是要,三思而后行啊。”
他睁开青肿的眼睛睨了睨,又缓缓阖上了眼皮。
一炷香之后,鸠山送南里龙之介走出宪兵队大门。“龙之介,果然还是你最有办法。”他边走边感慨:“当初在军校,你就是我们同届生中的佼佼者。没想到毕业以后没有留在部队,反倒自己做起了生意,真是令我们吃惊啊。”
“军校的生活对我来说,已经是非常遥远的记忆了。”他神情恍惚,似是陷入了往事云烟。两人并肩而行,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漫步到了护城河边。
他驻足。“鸠山,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鸠山抬眼望去,河面水平如镜,波澜不兴;曾经的老城墙也随着八国联军登陆大沽口,在都统衙门的命令下遭到了拆除,敲下来的墙砖多半被承包商拿去建房或者填了低洼地。
“都说拆城是在拆他们的脊骨,可是你看上海、广州、长沙、汉口,最后还不是全部效仿?中国人用这样的仪式迎接客人的到来,我看到了一个城市的没落。”他深呼吸一口气,给出自己的答案。
“是吗,”南里龙之介微微拂首:“与你不同,我却看见了它的未来。”
“未来?”鸠山品味着这两个字,随后哈哈大笑:“是飘扬着大和民族旗帜的未来吗?”
“也许是,又也许不是。”他浅笑,手臂支撑着栏杆,俯瞰碧波上飘荡着的工厂污水油渍:“血肉之躯被毁尚可重铸,但若是思想遭到侵蚀,这个国家的文化就彻底走向灭亡了。无论今后它将归属于谁,随着越来越多的系统建设起来,它都将步入一个新的文明。而其他城市、其他国家也会如同这座城墙,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纷纷被推倒,又慢慢被搭建起来,目送一个个生命体复兴、挣扎、腐朽,如此反复,形成了新的社会秩序。”
“这就是你加入司令官计划的初衷吗?”
“大概吧。”他眯眼远眺,上翘的仁丹胡子勾卷起一丝惬意:“如果有机会,真想亲眼见证一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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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猪真的被抓了?”乍一进门,河马就把猴子重重地丢在了草堆上。顾不得对方的嚎叫,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急切。
狗烂儿掏出火柴,点了几次都没点燃烟卷,最后只好狠狠将它掷到了一边。
“昨天……”他一手插入脑袋上凌乱的头发,声音不无烦躁:“我亲眼看到他被捕的。”
河马一听立马就炸了毛,扭头就从草堆里掏出一个小手提箱,打开一看,全是枪的零碎部件。“这可不行,我们这就去救他!”说完就急冲冲拉起猴子就想往外跑。
“回来——”幸而狗烂儿及时揪住了他的衣裳,“有勇无谋是匹夫!”他啐了一口:“一个个都急着跑去投胎,怎么,觉得很光荣是不是?”
河马不甘示弱,回瞪向他:“那也总比当个懦夫强!”
“慢着慢着!”猴子在草上滚了一圈,火急火燎爬起来阻止两人这场剑拔弩张的架势。“哎哟喂我说两位哥哥,都啥时候了咱就别窝里横了行吗?”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先是转向河马喊道:“马哥,行行好,您是忘了之前那些人是咋被抓的了?皮厚命多也不带这么玩的啊!赵大炮那桩子事儿本来就还没消停,我思想觉悟可没你那么高,反正要去你就自个儿去,我还没活够呢……咱们要智取,不要硬拼!”
一串连珠炮喷完还没喘上一口气,他又迅速转移了目标:“还有狗哥,那大小姐又闹得是哪一出?西厢记还是梁祝啊?都这种时候了兴头还这么高啊?早知道我就不惹这摊事儿了!”
“你他娘还知道西厢记和梁祝?”狗烂儿一脚踹了过去,不怒反笑:“少在这儿耍贫,刚才就数你吃得最多!”
猴子嗖地一下避了开来,指了指先前装梨膏糖的油布包,边躲边嚷嚷:“都有媳妇了还在那乱撩,撩啥啊撩,还给不给我们活路了——”话音未落又被一把扫帚砸个正着,嗷嗷叫了起来,龇牙咧嘴的模样甚是夸张。
好不容易等到他安分下来,一直闷闷不乐的河马抬起脑袋,一块淋了冷水的湿毛巾当头砸了过来,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
他拿起来将脸上上下下抹了个干净,放下毛巾时情绪已经冷静了七八分。
“清醒没?”狗烂儿立在他面前,语气还是懒洋洋的。
“清醒了,”他一咬牙,腮帮子鼓得老高:“我们会永远缅怀山猪同志的!”
“滚边儿去。”狗烂儿哭笑不得,只得佯装严肃道:“又没说不救他,只是这事儿吧,得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