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烂儿低眉:“认是认识……”
“哎哟!”赵大炮一拍手,蹦出来的句子语气变了调,听上去有些怪怪的:“这戏文里可向来都是英雄救美,没想到今天这出颠倒了过来。狗兄,艳福不浅啊……”最后几个字意味深长。
狗烂儿抬头,慢条斯理地抛出一句:“恐怕,大小姐心里并不这么想。”
“哦,何以见得?”
他笑了笑:“炮爷,您有所不知,前段时间在下无意中冒犯过这位居大小姐,她可是恨我恨得牙痒痒,估计连剥了我皮的心思都有,这回指不定又想出了什么新招来对付我呢。”
赵大炮恍然大悟:“冤家啊……”
一旁的居明玉静静听着,觉得自己今天是疯了才会上来搀和这个热闹。原本是跟几个国外读书认识的朋友约了吃饭,外国人对中国国粹十分好奇,饭后便嚷嚷着要来搓几圈麻将。她寻思着这里离租界近,相比起其他会所更为安全,遂领着人上了这儿。打了几圈终是感到了乏意,正欲先行离开,凑巧便撞着了现下这幕。她在一旁冷眼旁观了许久,开始并不打算上来解围,冷不防瞅见那小瘪三面上恹恹的倦色,一闪而过。他棉袄上的窟窿快有拳头般大,低眉顺眼地顺着手里的牌数,言语之间带了几分讨好与小心翼翼,丝毫不见前几回见面时的牙尖嘴利。
她的心底忽地升上一股好奇。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踌躇满志,狂放不羁,抑或……苟延残喘。
也许,只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
这么想着,她鬼使神差地站了出来。
现在可好,对方非但不领情,倒是令自己陷入了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难得你有这个自知之明。”居明玉将纸牌往牌桌上一掷。
赵大炮摸不透其中的玄机,可横看竖看这两人也不像是一路。这是哪门子事儿啊?他心里纳闷着。况且对方既然大有来头,背后靠着的可是居世庸和沈纵两棵摇钱树,自己便也不好下手了。他当下掩了满腔怒气,笑呵呵地接过话茬:“哟,原来是居大小姐呀!你看我,糊涂日子过多了,脑袋可不都不好使了!”
说罢瞧了眼方才被她暗地里摸走的家伙,眉头拧成了突起的山包,勃然大怒道:“我说今儿个怎么顺风顺水的,原来是不识相的杂种悄悄给老子下了套!嘛狗玩意儿,爷爷我还需要靠这种叫花子手段吗?说,这事儿谁恁的?”他的眼珠子在人群里扫视了一圈。
青帮小弟们你看我我看你,良久才有一个磨磨蹭蹭地站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喊道:“炮爷,小的该死……”
赵大炮没等他说完,一只脚就恶狠狠地踹了过去,正好捅在他的心间。小弟吃痛倒了下去,很快就有几个人围上来将他拖了下去。“炮爷饶命啊——”惊恐的叫声回荡在每个人的心头,久久不绝。
“毛都没长全的东西,主意还打到你爷爷我头上了?”赵大炮面色不善,朝地下啐了一口吐沫,抬起头时已然换上了另一张脸:“居大小姐,下面人不懂事儿,教训教训,让您见笑了,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啊!”
“你骂谁呢?”居明玉眼神一黯,作势就要冲上前,幸得及时被一只胳膊拉住。
“我说大小姐,你怎么跟个事儿妈似的,有什么事就冲我来,别波及无辜成么?”狗烂儿扯了一把,这次力道有点重,居明玉有一瞬间感觉自己骨头都快被捏碎了。
她不甘示弱地瞪回去,迎接她的是一张更加晦沉的脸,像大雨来临前鸦青色的天空,阴得简直都要滴水了。
赵大炮拍拍他的肩:“唉,狗兄,咋说话的,怜香惜玉没听说过啊?”接着略带歉意地转向居明玉:“居大小姐,您别介意啊,下三滥的玩意儿,估计都不知道什么叫绅士风度。”
居明玉冷笑:“人跟狗如何一般见识?原是我顾虑多了,畜牲就是畜牲,指望它认人,还不如直接拿骨头丢来得实在些。”
语毕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赵大炮冷哼一声,压低了声音对身边的人说道:“暴发户的女儿,指望脾气能好到哪儿去?这要是我的娘们儿,非得弄到她哭爹喊娘……”
猴子也略为担忧,忍不住凑到了他的身边:“哥,没事儿吧?”
“呃?”狗烂儿回过神来:“能有什么事儿?”
“你刚才好像生气了,怪吓人的。”猴子心有余悸,抚了抚胸口。
狗烂儿一只手支着下巴,若有所思,这种时候竟然还能笑出声来:
“女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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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廊今天早早关了门,这个时间点回家免不了又跟三姨太来一场唇枪舌战,说不定还会引得居世庸也加入战局。居明玉心里憋屈得很,在街上漫无目的走了一会儿,视线着眼于一家崭新装潢的建筑。
天津卫的落子馆最早由茶馆演变而成,梨园曾流行“北京学艺,天津走红,上海赚钱”之语,戏曲在此地的地位可见一斑。在话本里面,戏园通常是杂霸地痞、混混们的云集之处,加上古人向来认为戏子轻贱,在三教九流中往往被判为“下九流”。尽管如今优伶地位已有所上升,还是被许多“良家”视为声色犬马的不入流勾当。
因为三姨太的行当,居明玉素来对戏曲没什么好感,此时却不禁被吸引了目光。她眼前的这家戏院一共有五层,混凝土结构,由京剧大师周信芳和惠中饭店老板孟少臣合建而成,剪彩时连市长张自忠都来捧了场,在天津的名号自然是响当当的。她心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在售票室对面的小卖部处买了袋裹着糖汁的炒栗子,在两名接待童子的热烈欢迎下走了进去。
辅一进戏楼子,首先就见到了正中央的大戏台,三面皆敞开,立着雕花矮栏杆,掀开悬挂着的大红绸子即可通向后台。二楼设了几十个包厢雅间,不但有皮沙发和圆桌,屋顶和墙壁还装了磨砂玻璃灯。东西两侧是特别座,勾栏看棚牢牢围实了戏台子,从上往下俯视别有一番风情。三楼则是散座,摆满了半圆形排椅,坐着的多半是些普通观众,八仙桌上满当当堆着烟盒、茶杯和瓜子壳。
随着二十年代初期平腔梆子的传入,评剧迅速风靡了整个天津城,老老少少皆能嚎上个一两句。想当年“评剧皇后”刘翠霞领着山霞评剧社进入各大戏院的时候,那可称得上是万人空巷;不久白玉霜饰演的一代名伶海棠红更是将北平评剧推向了巅峰。除此之外,“金嗓歌王”骆玉笙的京韵大鼓也颇受欢迎,每每登台,观众们总是趋之若鹜。
居明玉正新奇地打量着四方,嘴里的栗子还未来得及咀嚼,冷不丁听到一声高音嚎叫,接下来便瞧见一个白色的物体凌空向自己飞来。
什么玩意儿?她手脚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就想闭上眼睛。
猛然感受到一个身影遮挡在了自己面前,身手矫健,稳稳接住了那样不明物体。
“小瘪三?”低呼声到底溢出了喉咙。啊,真他妈丢脸。
狗烂儿回过头,没好气地说道:“大小姐,你是想被烫死还是砸死?”
居明玉这才看清,那不明物体原来只是一条热腾腾的毛巾而已。戏院里盛行甩“手巾把儿”,小二朝看戏的人堆里抛几条消了毒的毛巾卷儿,用来给客人擦脸擦手,末了再走过去讨要小费。居明玉没有来戏院的经验,不懂其中玄机,自然被吓了一跳。
差点被条毛巾卷儿唬住,冷静如她这一刻脸上也有点发燥。她佯装镇定,嚼了嚼口中还未落肚的栗子,嗯,十分糯甜。
“你怎么在这儿?”她又恢复了一派淡漠神情,好像之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狗烂儿一顿,兀自将还散发着热气的帕子盖上了脸。“自然是……来向大小姐赔个不是。”闷闷的腔调隔着毛巾传了出来。
“哦?”她瞟了他一眼,感觉很稀奇:“你哪里做错了?”
“适才说得重了些,实在是情非得已——”他取下毛巾,语气很诚恳:“还望大小姐见谅。”
“算了,逢场作戏罢了。”这回倒是她大度气量:“说起来,我也该谢谢你,要不是你及时提醒,现在我恐怕已经是那个赵大炮的枪下冤魂了。”
狗烂儿一怔,未料她已经把事情看了个通透,半晌才苦笑起来:“还是大小姐聪明绝顶……”
“你才绝顶。”居明玉不客气地回了一句,伸手将纸袋递过去:“喏。”
狗烂儿这下是真正受宠若惊了。他剥着栗子壳,顺着她的视线也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戏台。台上正上演着一出《亡蜀恨》,刚刚开始没多久,身着霓裳的女老生在徐徐鼓乐声中哭诉着,声腔婉转,用细腻的唱腔和生动的表情道出亡国之恨:“皇祖开国创业艰,赤手空拳兴皇朝。实指望江山一统万万年,谁料社稷会顷刻倒——”
台下的观众听得如痴如醉,戏里唱的虽然是刘禅降魏,可戏外的人却浮想联翩,记起身在沦陷区的自己,眼睁睁地看着祖国河山被日寇践踏却无能为力,一时间皆百感交集,有甚者已经牢牢攥紧了拳头。
“大小姐,你是何时......看出来的?”趁着间奏的缝隙,狗烂儿问了一句,轻如蝇呅。
“一群亡命之徒,早晚会把自己作死的。”嘴上说得郑重其事,居明玉手里可没含糊,径直将他刚刚剥好的栗子肉捡了过去,仿佛理所当然一般。
“呃……”狗烂儿心中一凛,半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看戏吧。”她仍旧目不斜视,语气也很平静。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这时唱到了刘禅乐不思蜀,老生云袖轻舒,声音拔了个尖儿,慢慢沉下来细下来,渐渐转为了嘤咛低泣,万般哀怨诠释得淋漓尽致。
“哎哎哎!”蓦然有人出声强行打断了演出,原来正赶上特务军警弹压审查,领头的嫌弃这出苦戏不喜庆,勒令停演,改唱过年时才登台的吉祥戏。
台上的戏子也精明着,不卑不亢,还在咿咿呀呀地哼着曲儿,调子都没叫重起,直接转成了《百花亭》。
“没意思了。”居明玉眼神里流露出一点失望,顿时失了兴趣,扭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