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文俱乐部位于旭街北段东侧,老板方若是日租界的“一等公民”。这里打出来的招牌虽然号称是以文会友,但人人心里都有数,说什么对诗棋牌斗蛐蛐,实际上可不就是个大型赌场。
近段时间,一种新型赌博从十里洋场火速传入了天津城,名字就叫花会——共有三十六门,其中分为上十八门和下十八门,只要能押中一门,花会就得赔偿本钱的三十六倍。输的数目小,赢的数目大,高风险的同时也伴随着高利率,因此在各行各业风靡一时,甚至连主妇们都时不时跑出来凑上一腿,被逼得投河觅井的大有人在。
此时的牌馆里人声鼎沸,赌徒酒鬼们聚在一块儿时跟女人们聊天差不多,叽叽喳喳的永远也停不下嘴。
置身其中的猴子总觉得今天出门估计没看黄历,摇筛盅押大开小,押小开大;盒子宝每次都估不中里面的点数和花纹;大牌九与庄家对牌总是败,小牌九瞬间被秒杀……两个字:晦气!
“不玩了!”最后一把筛盅开完,猴子悻悻地站了起来,捡起桌上寥寥几个筹码就要退场。
“哎,慢着——”对面的人手一抬喝止住了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真当牌馆是你家啊?”
猴子讪讪道:“的确不是我家,可也不是你家吧?”
“嘿,还真给你蒙对了。”那人将袖子卷上,手指磕了磕牌桌:“知道我是谁吗?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天津卫花楼稽查队队长,赵大炮是也!”
猴子便做了个揖:“炮爷你好,请问花楼稽查队通常要做些什么呢?”
“夜夜睡姑娘,赖账当霸王!”不知哪个不怕死的喊了一句,凑一块儿看热闹的人全部笑了起来。
那赵大炮也不恼,继续嬉皮笑脸地说道:“不仅如此,小爷我还是天津市地方治安维持会高玉林高委员长亲口承认的干儿子!”
猴子转过头问周围的人:“这治安维持会是——”
离得远一点的都露出了些鄙夷之色,这地方治安维持会,说白了就是帮助日军镇压抗日活动的汉奸委员会,私底下不知道干过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也好意思提到台面上?
赵大炮见他如此不识抬举,一拍大腿:“行,我干爹的名气不够大,可我干爹的干爹——袁三爷的名号听说过吧?咱天津卫青帮响当当的一把手,祖辈那可是芦庄子中局脚行占有签份的把头,连鸿义栈都是他们家的地盘!”
“没听说过。”猴子如实回答。
那人便眼睛一瞪胡子一吹:“那东兴三十条胡同总该知道吧?这片的房子全都是袁三爷的房地产公司修建的!”
“也不知道。”猴子拉长了声音。
其实他心里还是有数的,看不惯面前这人的牛皮样这才没有承认。毕竟袁文会的名头在天津城如雷贯耳,无人不知。据说他的部下一律穿青色裤袄,杀气腾腾,有的袖口暗藏斧把,有的腿带子上插一把攮子。猴子眼珠子悄悄往底下一瞅,哎呀妈呀,咋还真的是青色秋裤。
赵大炮这下可来了气:“不知好歹的东西,小爷今天非得好好得楞得楞你!”
猴子想要趁机开溜,一众青袄小弟已将他团团围住。随他一起来的几个人缩到人群后面不敢吱声,有眼力见儿的趁没人注意他赶紧跑回去通风报信。
狗烂儿带着河马赶到时,猴子已经输得只剩一件汗衫了,精瘦的身板瑟瑟发抖,看到他们就像看到了救命恩人,鼻腔里闷出变了调的音节:“哥——”
赵大炮放下手中的骰盅,笑开了花:“哟,还请了帮手?也好,横竖你也是个二八八的棒槌,还不如让你兄弟来帮忙争回口气。
猴子气结,正要辩驳,狗烂儿上前一步挡在了他面前:“这位爷,我弟弟年岁小,不懂事儿,还望您担让着点儿。”
赵大炮从鼻孔打量着他,点了点头:“要我担让?得咧,也不是不可以,但小爷今天没尽兴,你再陪我玩两局?”
“没问题。”狗烂儿坐到猴子之前的座位上。
“爽快!”赵大炮拍了拍桌子:“不过你可得长点儿心,你这个位置啊,只怕风水不太好。”
围着的青帮小弟们都笑了起来。
狗烂儿不予置理,眼眉微垂,问道:“盒子宝,白鸽票,筛盅,牌九,还是花会?”
“先来点不费脑儿的。”说罢他做了个手势。
旁边有人拿上一个龙纹澄泥罐,一长方形的陶制容器,里面还装着好几个稻草编织成的小笼子。
赵大炮指关节往桌上瞧了瞧:“就斗这个。”
狗烂儿一瞅,也咧开嘴乐了:“成。”
像是要彰显什么风度似的,赵大炮一伸手:“你先。”
狗烂儿没有客气,几个笼子之间各扫了眼,挑了右边一只青皮。赵大炮则挑了一只黑头的。
笼子打开,两只雄纠纠气昂昂的蛐蛐蹦了出来,穿过长方形陶笼,跳入蟀罐里面。
短促的哨音响起。黑头蛐蛐率先发起快速进攻,直奔着目标而去。青皮那个反应明显慢了半拍,看上去也不是好斗的个性,只顾着躲了,连连往罐壁撞去,没多久就落了下风,被对方咬了好大一口,躺在罐底奄奄一息。
一次胜负立分的较量。围观群众还来不及加油助威,这场比赛就已经落下了帷幕。
赵大炮吹了声尖锐的口哨:“痛快!”
狗烂儿面色则有点沉重:“青皮兄弟,生不逢时啊。”
“别急,别急!”赵大炮更加得意忘形:“老兄,这场输了不要紧,接下来还有机会呢!”说是这么说,他看起来却是胸有成竹,像是怀揣着十成把握,相信自己一定能够赢。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时间里,无论是玩哪一种花式,赵大炮犹如被幸运女神眷顾一般,很快赚了个盆满钵盈。眼见着越来越入不敷出,这下不单是猴子与河马,连一向沉稳的狗烂儿都渐渐有些坐不住了。
“唉,哥,你到底行不行啊?”满头大汗的猴子暗地里用手臂捅了捅他。
“我认输。”最后狗烂儿将面前的扑克牌一摊,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
这么说着又朝对面的人拱了拱手:“兄台逢赌必赢,在下佩服,佩服。”
赵大炮占了上风,眉头舒展开来,满面都是春风得意。他觉得这兄弟三人点也实在太背,自己都不好意思再落井下石了。于是便也付之一笑:“没办法,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大家相识一场,也是有缘。你这弟弟不识抬举,你倒是个豪爽的人,这个朋友我交了!以后天津城遇到什么事儿,只管报上小爷的名号。”
狗烂儿受宠若惊,连忙站起来跟他握手:“荣幸,荣幸啊。”
期待中的一场腥风血雨就这么化干戈为玉帛,围观群众多少有些扫兴,很快散了开去,开始各玩各的。场内气氛马上又变得闹哄哄起来。猴子尽管还有些不服气,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这大炮兄的实力。
这叫不赌不相识,青帮混混跟小地痞就这么熟络了起来,当即一大帮人就约定下牌桌后到路边摊喝酒划拳。据说大马路对面有一家酒馆擅长用女儿红腌制小龙虾,那味道,别提有多香了,包你一个接一个停不下嘴。兄弟们正吵吵闹闹地计划着,赵大炮忽然感觉有人碰到了自己袖子,以为是手下啰啰不小心,倒也没怎么在意。直到一个突兀的声音插了进来。
“我说赵队长今天运气怎么这么好,原来是自己悄悄藏了一手。”
众人闻声望去,一位身姿玲珑的女子立于大堂之中,正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手里捏着的几张扑克牌。面上虽挂着浅浅的笑容,笑意却不抵眼底。
赵大炮心下一惊,一掏衣袖果然空空如也,于是暗叫不好。可他不是傻子,眼前女人一袭杏色丝缎旗袍,外披水红羊毛坎肩,愈发衬得她面若桃李。身上倒是没有多余的金银珠宝修饰,但捣鼓过几年古玩的赵大炮看出来了,她领上别着的那枚羊脂玉别针可不简单,似乎是上个月商会拍卖高价出手的稀罕玩意儿。
他心想,这要是哪位贵人圈养的金丝雀,可得罪不起。
当场便敛了之前的轻浮神色,笑道:“这位姑娘,不知道赵某哪里叨扰过你,怎地说出这样一番话?”
小弟们也呆滞住了,好事的人又停下了手头事,各自揣摩着心思——该不会是赵大爷曾经惹下的风流债吧?这下可得有好戏看了。
女子指尖缓缓敲在牌面上,另一只手将骰子一掷,心下了然:“牌背做了标记,骰子灌了水银,蛐蛐的过笼怕是也做了手脚吧?”她摇摇头,神情倨傲,语态疏懒:“赵队长,你这种做法很不体面啊。”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总算明白过来为何他总是“常胜将军”了。想到这赌场老板跟这群人也有几毛钱关系,指不定还有其他见不得光的手段,四下顿时议论纷纷。纵然如赵大炮这样的大忽悠也再装不下去,面上浮现出几丝阴霾,手不知不觉抚上了腰侧的皮套。
啪啪啪,只听三下掌声,一直没吭过声的狗烂儿走了上来,半是轻佻半是惶恐地说道:“该不会是我眼花吧,这不是居大小姐吗?今儿个不知道吹了什么风,把您都给惊动了。”
居大小姐?居世庸的女儿?这个姓可不常见,赵大炮按在腰间的手垂了下来。
居明玉视线紧紧盯着这个油腔滑调的小痞子,脸上似笑非笑:“我看你不是很能耐吗,怎么,到了这里连大气也不敢出,任着别人欺负?”
狗烂儿很谦虚地答道:“这强龙还不压地头蛇,更何况我连蛇都不是,充其量一只蚯蚓罢了。”
赵大炮可不甘愿被人抢了风头。“认识?”他转过去问狗烂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