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教授……”叶清晖的面色突然开始发白，无意识地喃喃出声。许许多多的场景瞬间涌入脑海，明亮得晃眼的灯光，像机器手一样冰冷的器械，刀锋游走在皮肤上的战栗，无法麻醉带来的深入骨髓的疼痛……他闭上眼睛，“您怎么来了？”
吴宏文从皮椅上起身，慢悠悠地朝他走了过来。每靠近一步，叶清晖觉得自己身体里的那些“新朋友”都在雀跃欢腾。
他条件反射地后退了几步，却马上被对方握住了肩膀。“别紧张。”他依旧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捏住肩膀的手却暗地里加重了几分力度，“清晖啊，咱们的约定可还没实现呢。”
叶清晖终于明白了第一次见到他时心里产生不安的原因，那是人类面对未知危险时潜意识里想要逃脱的本能。
他注视着逐渐膨胀起来的血管，感觉似乎有数以万计的蚂蚁在自己全身上下爬行，蠕动。它们把他的身体当作是一个活储藏罐，不厌其烦地往每个角落搬运着属于自己的胜利果实。
“吴教授，自从我们家阿晖接受您这套治疗方案后，身体大为好转，不但气色红润了起来，整个人也比以前有活力多了。”
“呵呵呵，”吴教授边跟助手们给叶清晖做着体检边说，“清晖的确有福气，我们新研发出来的射流技术非常厉害，可以直接将物质注入单个活细胞，以后连手术都可以免了——”
“吴教授，”静静做着血压检测的叶清晖忽然打断了他，“上次我听您助手说，这种新物质还处于开发状态，安全性和长短期副作用都有待进一步检测。也就是说不良反应有可能在我身体潜伏很久很久，然后某一天突然爆发，对吗？”
“这个嘛……”吴宏文往上推了推金丝眼镜。
“阿晖！怎么说话呢？”叶玄阳大惊失色，冲上来重重地推搡了一下儿子，血压仪上的指数瞬时升高。他回头，点头哈腰道：“吴教授，您不要见怪，阿晖他还是小孩子——”
“哈哈哈，无妨，无妨。”吴宏文笑着摆了摆手，低头拍拍叶清晖脑袋：“清晖呀，我知道你会有些害怕，但是你要相信爷爷，爷爷绝对会还你一个健康的身体的，好吗？”
叶清晖沉默，半晌，无言地点了点头。
吴宏文又笑了，摸了摸自己短短的胡茬，“玄阳啊，那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今晚先给清晖做了一个简单的体检，下一步治疗等我们分析过化验单以后再进行。”
“啊，好的，好的。”叶玄阳忙不失迭附和道。
铁门徐徐关上，吴宏文扶着楼梯慢悠悠地走下去。
“丁稚。”他唤了一声。
一个白褂青年应声而来，“老师。”
“看一看是谁口风这么不严实，”他顿了顿，眼底浮上一层阴霾。“查到了，就妥善处理了吧。”
“是。”白褂青年点头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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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叶玄阳心烦意乱，来回踱步。
“人家帮你是于情，不帮你是于理。而你呢？不知恩图报不说，反倒在质疑人家吴教授的专业水准！我问你，如果没有他，能有现在活蹦乱跳的你吗？你早就跟你妈妈他们一起——”话语戛然而止。
叶清晖站在书桌前，眼神不知不觉飘向他点缀着银霜的发丝和佝偻着的背。他的面容不再如自己记忆中那般朝气蓬勃，颧骨在瘦削的脸颊上高高/凸起，眼尾的皱纹弯成疲惫的弧度，嘴角无力地向下垂着，稀疏的胡子在下巴上一根根的矗了出来。
他仿佛看到无数个叶玄阳迎面向自己走来，有穿着西装从办公室走出来的，有牵着自己手他上街玩耍的，有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有挂着笑容在厨房做菜的，有在商场里苦苦思索该给妻子买什么礼物的，还有无助地坐在医院椅子上哭泣的。
那都是他亲眼目睹过的，不同时期的父亲。
“我错了，以后不会这样了。”他抹了抹湿润的眼角，语气平静且坚定，“我会乖乖配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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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叶清晖略带诧异地接过了黑漆漆的物体看了一眼，马上又还了回去，“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你就收下吧，不然有人回去非得大哭大闹不可。”林爸爸懒洋洋地吁了口气。
叶清晖便转向另一个人，“悦悦，这是你买的吗？”
“嘿嘿嘿——”林悦难得地扭捏了起来，支支吾吾了半天不肯吭声。最后还是林爸爸看不过眼，没好气地说道：“听说你想要当摄影师，这是这个蠢丫头攒钱给你买的。”末了又小声嘀咕了一句：“真是作孽啊，怎么别人家丫头都是三媒六聘才肯下嫁，我们家的反倒自己上赶着倒贴呢……”
“可是，可是——”叶清晖连话都说不全了：“这、这要花好多钱吧？悦悦你、你怎么攒的?”
林悦扳着手指头数了起来，“有平常做家务妈妈给的工资，有过年存的压岁钱，还有——”林爸爸帮她补充道：“最重要的是，还有本人的友情赞助。”
“对对对！”林悦赶紧凑过去在爸爸脸上啵了一口，眉开眼笑唱了起来：“我的好爸爸，辛呀辛苦啦。”
“哼，也只有在这个关头你才会想起我的好。”林父很惆怅。
叶清晖手捧着相机，觉得它好像有千斤般沉重，自己快要拿不动了。“悦悦，林叔叔——”他迟疑了一下，然后一字一顿地说：“谢谢你们对我的好。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们的。”
林父揉了揉他的头，“这小屁孩，说话怎么总是带着股侠义味呢……”
只是他并不知道，这种感动实则来源于一个男孩的自卑，这股侠气则诞生于他的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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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叶清晖刚跟林悦从公园玩完回来，此刻已经淋成了一只落汤鸡。他赶紧一鼓作气冲进了淋浴室。
“真舒服啊。”沐浴在水雾里，他凝视着一滴一滴小水珠慢慢汇聚成如梦似幻的烟雾，觉得幸福得简直像做梦一样。
“嘶——”肌肉突然一阵抽搐，他发出了悲鸣。该不会是抽筋了吧？他坐在浴缸边沿上细细揉捏着小腿肚，却又感觉脑袋也疼痛了起来，仿佛要炸裂一般，又像有人伸进了一个钻头在他的脑浆里搅拌。额头渗出大量汗液，这剧烈的疼痛让他感到窒息，简直想要一头撞在浴室的墙壁上，嘴里甚至溢出一声细碎的啜泣。
大约又过了半分钟，这种撕心裂肺的痛感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他的眼前出现了无数个大小不一的彩色方块，它们交叠组成了不同的几何图形，又猛地坍塌在他的面前，变成了数不清的彩色离子，让自己看得眼花缭乱。在方块崩塌的那一瞬间，他好像到达了高山之巅，甚至看到了正在腾云驾雾的仙人。
身上分泌出的冷汗让他不得不又冲了一个澡。等到走出浴室时，客厅的灯已经亮了起来。“父亲，今天这么早就回了？”他边用毛巾擦拭这头发，边走了进去。
“嗯，”叶玄阳正在读着报纸，看了一眼他。“妈妈说为了感谢林悦一家这段时间对你的照顾，特意请他们过来吃晚饭，她亲自下厨。”
“是吗？”叶清晖觉得一股怪异的电流蓦然袭击了全身，但是又很快消逝了。身体有点麻麻的，像触电了一样，彩色的方块又从各个角落蹦了出来。“他们什么时候来？”
“已经在餐厅里了。”
叶清晖点点头，这时听到了电视频道里传来的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
“本台快讯，昨晚9时，四道街碧湾小区某户发生一起爆炸事故，共造成四人死亡。经过警方初步排查，发现是阀门故障引起的暖气管道膨胀。下月本省即将入冬，在此善意提醒各家提前进行检修，做好充足安全措施……”
叶清晖有点惊讶，擦头发的手也僵住了。碧湾小区……不就是他们这儿吗？他怎么不知道？
“别看啦，快去帮妈妈一下。”这时身后的叶玄阳从报纸后探出头，叮嘱他道。
“哦，好。”他还未来得及询问，便关上了电视，走去餐厅，正看到林叔叔在给婴儿车上牙牙学语的弟弟喂菜汁，林悦在旁边手忙脚乱地帮忙或者说添乱，林阿姨和妈妈在厨房里忙碌着。他把碗筷端出来，看着满桌热气腾腾的饭菜，还有自己最爱的糖醋排骨，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趁大家都没注意悄悄捏起了一块。
“嗯，太好吃了。”他心满意足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大家都在，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