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半,宁栀准时出现在酒店门口,并且将他们直接一路送到了国门前的停车场。
“我就在这儿等你们,等下看完回到这里就好。”她冲他们说道。
“难得来一次,不进去参观一下?”言久桓戴着墨镜,一只手搭在了窗户上。
“是啊是啊,一起进去吧,还想让你帮我们讲解下呢。”黄毛也盛情邀请道。
其实宁栀也没有来过这儿,她只得干笑了几声,“我就不进去了,一张票八十呢。”
“那怕什么,我家老大……哎哟哎哟,我有钱,我帮你出。”黄毛捂着耳朵嗷嗷直叫。
“是啊,宁小姐,一起进去吧。”叶清晖也加入了劝说大队。林悦身体还是不太舒服便在宾馆睡觉,叶清晖本来想陪着她的,架不住她的驱逐只好出来了。
眼看着就要形成一个僵局,宁栀最终还是答应了。故作矜持显得太矫情,反正不用自己出钱,不去白不去。
但是他们显然低估了暑期旅游大队的意志和决心。进门不久,几个人就被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旅游团冲散了开来。宁栀形影单只地顺着人群走了约五百米,看到一个乳白色的建筑横跨在铁路上方,上面嵌着“中华人民共和国“七个鲜红的大字,这就是满洲里国门了。国门的右手边还有一个和平之门和几组历史浮雕,白钢制成的M造型上托着一个浑圆的球体,周围还有几只鸽子环绕。
走过国门,就来到了中俄边境,边境线上伫立着一块花岗岩雕成的41号界碑,旁边有武警站岗,游客只能止步于此,于是纷纷驻足拍照留念。隔着一片绿荫遥遥相望能看到对面俄罗斯的国门,蓝色的大门上标着РОССИЯ六个硕大的金色字母,门后随着铁路的延伸,还可以看到小小的后贝加尔斯克村庄。
她站在界碑旁眺望了一会儿,马上就被汹涌的人群淹没了。
走回到国门的另一侧,远远就看到冲锋衣找了个偏僻的亭子歪坐着打瞌睡。宁栀走过去向他打了个招呼,“冲……冲啊——”她胡乱喊了一声把即将冲口而出的那个别称硬生生带了过去,在对方莫名其妙的眼神中揉了揉头发,“钟……先生,那么快就参观完了?”
“叫我柊裴就好。”冲锋衣同志下午没有穿冲锋衣,只是套了件深色格子衫,戴了顶鸭舌帽。他取下帽子,语气里有点意兴阑珊:“参观就算了,最怕人多,还有天热。”
“哦,是这样。”宁栀点点头,抬起手遮了遮刺眼的光线,心里则觉得花八十块进来干坐着简直是有病。
冲锋衣同志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付之一笑,往旁边挪了挪身体,拍拍凳子示意她过来坐。她环顾了下四周,好像还能坐的地方就只有这张纳凉凳,便也不客气了。
“你姓钟,是闹钟的钟吗?”经历了上午的事情,宁栀觉得跟他在一起气氛不知不觉就会变得有些微妙,只好有一搭没一搭找着话题。
“不是,是柊叶的柊,一种草本植物。”见她仍是一脸迷惑的样子,他忽地径直拉过了她的手,动作却很温柔,一笔一划地在手心写了起来。宁栀只觉得手心痒痒的。
“冒昧了,”他轻轻将她的手放回到原本的膝盖上,“现在知道了吗?”
知是知道了,不过还是有疑问。“那个字不是念‘佟’吗?佟湘玉的佟。”
“佟湘玉是谁,你朋友吗?”柊裴不解。“很多人都会弄错读音,你就记成是冬天的木头就好了。”
宁栀莞尔,“这个姓还真是少见。那裴呢,是蔡元培的培,还是裴勇俊的裴?”
“蔡元培我知道,裴勇俊也是你朋友吗?”
宁栀感觉自己像在跟上个世纪的文物对话。
“呃……裴勇俊是一个韩国明星,演过很多电视剧,我阿姨很喜欢他。”宁栀只好向他这样解释。
“没听说过。”柊裴摇摇头,告诉她,“是裴松之的裴。”
“哦……这样啊。”宁栀强行憋住了“裴松之是你朋友吗”这样的疑问,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掏出手机快速搜索了一下,总算明白了到底是哪个字。
“那你呢?宁栀……是肤如凝脂的凝脂?”文物同志发起了一轮新的提问。
宁栀的脸难得可疑地红了一下。“不是,是宁静的宁,栀子的栀。虽然是宁,不过作姓时读第四声。”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沮丧,“因为经常被人这样误会,小时候我还想过要改名。”
“栀子花,小栀子……这名字不是挺好的嘛。”柊裴笑了,“在儒家文化圈中,名字是父母赐予的礼物,丢弃了名字就是没有家的人,等同于被整个社会抛弃,所以还是不要轻易更改为好。”
宁栀想不到他还有这么深沉的情怀,一时语塞。“想不到柊裴你对儒家文化还这么了解啊。”
“其实我对所有文化都挺了解的。”
“那应该不包括韩流文化吧。”
“哈哈哈——”柊裴眼角荡起了一道笑纹,看得出是发自肺腑的大笑。“你要是不相信的话,我给你讲讲这块地方的背景?”
“哦?求之不得。”宁栀也来了兴趣。
“喏,”柊裴说着捡起一根小树枝往东北方向指了指,“那条铁路,就是当年的秘密交通线,革命党人基本都是通过这里前往苏联和回国的,附近还有不少地下交通站,用来作掩护。伪满时期,日本人在这边建了个石头楼监狱,红军突袭关东军以后占领了这个地方,在一楼楼梯侧面发现了一个隐秘的地下水牢,后来就逐渐发展成了东北地区重要的交通站,提供了不少资源和信息……不过,好像现在被改成一间小学了,这样也挺好的……”
宁栀顺着树枝的方向望过去,半信半疑,更多的却还是钦佩。“你知道得可比我还多,就像亲身经历过一样。”
柊裴点点头,一本正经地接道:“的确如此。38年穆棱县炸三道河子大桥时,我还帮忙填装过炸药。”
宁栀没想到这个人还这么有幽默感,“那您今年可得快一百大寿了吧,按照规矩我得叫您声太爷爷。”
柊裴一声促笑,晃晃手:“我可不敢白担这个辈分。”
宁栀却提起了兴致,不依不饶了起来。“那你了解这国门的历史吗?”
柊裴直起身来,“还别说,这个我还真知道。其实今天我们看到的国门其实已经是第五代了,你知道为什么换了这么多次吗?”
宁栀摇头,“为什么啊?”
“第一代是清末毛子自己单方面立的木桩,到了1920年改为了木制拱形,因为离市区有十八里路,所以大家一般称之为‘十八里’。解放后建筑材料变成了铁木,上面还写着‘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因为中苏关系紧张了起来,这边长期处于备战状态。后来中苏贸易渐渐恢复了,为了适应两国不同的铁道规格,进入对方国家前必须要在这里更换成对方的列车。现在的第五代则同时保留了宽轨和准轨,不用换乘也可以相互往来,也算是促进了中俄边贸的进一步发展。”
他一鼓作气说了这么多,气都不喘一下。宁栀有点崇拜了,简直想要献上膝盖。“难道你脑袋里装了个书袋子?”
“哈哈,别抬举我了。我也就是纸上谈兵,无聊时喜欢看看闲书,现在看来读多了还是有点好处的。”柊裴站起身来,捶了捶腿,“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回车上吧。”
从国门出来时的进来时不太一样,要经过一个中俄边贸市场,相比起国门的人山人海这里相对来说就萧条了很多,冷冷清清的,许多店铺都关着门,偶尔有几个戴着大檐帽和面纱的女人举着大包大包的巧克力向经过的行人示意。
宁栀在太阳强烈光线的照射下刺激得睁不开眼睛,正耷拉着脑袋往前走着,冷不防头上被扣了一顶东西。
她疑惑地看向柊裴,干嘛把他的帽子扣她头顶上?刚想说话,对方手一横,面前出现了一袋巧克力。
“咦,你买了啊?”她的注意力马上被这个吸引过去了。
柊裴将袋子拆开,递了一颗给她。
“啊,谢谢了。”宁栀撕开包装,往口里一放,甜到发腻的感觉顿时充盈了整个口腔,伴随着醉人的酒香。原来是酒心巧克力。
“好吃吗?”柊裴见她沉默不语,像在思考着什么,便问道。
“挺好吃的。”宁栀舔了舔手指,“你也尝尝呗。”
柊裴于是也捻了一颗放入嘴里,朱古力的馥郁和醇香的酒心在唇舌上留下了丝滑香软。
“太甜了。”他评价道。说完反手拉开她的背包拉链,将剩下的放了进去。
宁栀继续和他向停车场方向走着,却感觉到他的步伐变得时快时慢,飘忽不定。
“你怎么了?”她驻足回首,却看到他竟然痴痴地朝着路边一朵玫瑰笑了起来。
“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他踉跄几步,像鬼魂一样飘到了宁栀面前,却极其镇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再继续向前跌跌撞撞地走着。“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
“哈?”宁栀百思不得其解,赶紧跟上去,纳闷道:“不会是醉了吧?”
好不容易走回到了车场,柊裴嘻嘻哈哈着直接钻入车厢席地而睡,宁栀拽了几次都没拽起来,只好站在车旁干瞪眼。好在没过多久剩下的三人也返回了。黄毛先是表达了没能听成宁栀讲解的幽怨,又歌颂了几句祖国母亲的辉煌,最后无比惊讶地盯着脸朝地纹丝不动的身影。
“你把柊裴杀了?”他尖叫出声。
宁栀翻了个白眼,真想把他脑子拆开瞧瞧是什么样的构造。
“吃了颗酒心巧克力,就变成这样了,拉都拉不动。”
“是不是对酒精过敏啊?”黄毛上前帮他翻了个身,皮肤没有什么异常。
“我怎么知道,你们的朋友你们不清楚?”宁栀狐疑地望了眼他。
黄毛嘿嘿一笑,打着马虎眼,“他的性格比较孤僻……不跟我们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