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1 / 1)

从致远堂出来,天色已经全黑了。

初一在前面打着灯笼,华苓迈着小短腿,牵着辛嬷嬷的手往榴园走。

辛嬷嬷边走边抚着胸口絮絮叨叨:“丞公老爷怕不是比那玉皇大帝还要威严!嬷嬷吓得喂,连话都不敢多说两句!嬷嬷也没有想到,丞公老爷对九娘子这般好!太太说了,九娘子,我们很快就能搬到新园子去咯!到时候……”

华苓听得无语,不过也没打算阻止辛嬷嬷唠叨,笑眯眯地边走边记路。丞公府很大,曲曲弯弯的要路过好多段回廊、曲廊,好多个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垂花门,要是她自己来走,是一定会迷路的。

她完全没有想过,爹爹会这么配合,连话都不用她多说几句,就发现了她现在的生活状况。有一个好爹,就是事半功倍啊……

“辛嬷嬷,九娘子今天说的话是你教的?倒是我红柳看漏了眼!好一个辛嬷嬷啊,好一个贱蹄子,居然敢在我红柳的眼皮子底下撬墙角,我今天不给你一个好看,还当我红柳红姨娘浪得虚名!”一行人才刚刚回到榴园,红姨娘气势汹汹的来了,横眉竖目,修得极漂亮的手指一点辛嬷嬷,“洪嬷嬷、范嬷嬷,给我按住这骚蹄子,赏一顿巴掌!”

洪嬷嬷和范嬷嬷都是四五十岁的老妇,惯做粗重活儿,力气极大,满脸凶相,上来拧着辛嬷嬷,砰一声就按倒在地上,蒲扇手掌使劲往辛嬷嬷脸上招呼,掌掌到肉。

辛嬷嬷痛呼一声,拼命挣扎,但又怎么敌得过有备而来的两个嬷嬷,啪啪啪就被扇得整个脸肿了起来。初一看事情不对,早无声无息溜了。

“给我住手!你这是干什么!”华苓的眼睛瞬间红了,扑上去,却被洪嬷嬷随手一扇,将她的小身子直接甩到了一边,挫在地上,后背一阵剧痛,眼前发花,一时间竟站不起来。

辛嬷嬷依稀看到华苓被甩到了地上,立刻不敢再挣扎了,哭道:“打我吧,打我……九娘子站远些,嬷嬷没事……”

“我干什么?”红姨娘身后是两个丫鬟,两个女儿和儿子倒是没带出来。在廊下几个灯笼阴暗的光芒下,这个丰腴玲珑的女人身穿红衣,娇滴滴地站在那里,皮笑肉不笑的,就像一株伸出恶沼的红色食人花。

“从我的榴园出去的人,怎能不知道我红姨娘的规矩?看看你们对面的车姨娘和三娘,从来在我面前半句废话都不敢说,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我是红姨娘,我的四娘、八娘和四郎,在这里,什么都该是头一份儿。辛嬷嬷、九娘子,我劝你们还是安安分分的好,安安分分的,日子还有得过,要是不听话呢,太太修园子也还得几个月,我怕你们到时候呀,就住不上新园子了。”

啪啪啪啪也不知扇了几十下,打得辛嬷嬷呜呜痛哭,洪嬷嬷这才直起身,老脸笑成一朵菊花,接着红姨娘的话脚儿道:“正是呢!别看一个榴园这般大,红姨娘能占主位,住正房,你们大家就该知晓,红姨娘是我们这儿最尊贵的人儿,除了丞公老爷和太太,就是红姨娘了!辛嬷嬷你也没些眼色,居然作出这样的事来,教唆九娘子越过四娘子和八娘子去,你的胆子,真真是比猪还肥。老身托大说一句,现下红姨娘就算打死了你,也是该的。嗳,九娘子你请小心站到一边去,这边光景儿暗呢,小心老身不小心搓到你身上去,那就不好了。”

红姨娘娇笑起来:“洪嬷嬷真真是我肚子里的那条虫儿,回头必赏你好东西。”

“多谢姨娘!”洪嬷嬷大喜,办事越发用心,干脆给了辛嬷嬷几个窝心脚。范嬷嬷一看又被抢了先手,赶紧手上啪啪啪地作出最响的声音来,使劲按着辛嬷嬷,一动都不许她动,辛嬷嬷被这样一折磨,几乎就厥了过去。

华苓浑身发着抖,咬紧牙关撑着自己站起来,垂头胡乱抹着眼泪,神色凄惶地开口:“住手,……别打了,我和辛嬷嬷都知错了……以后再不敢在父亲面前说话了……住手,别打了……”她被精心梳好的小鬏鬏早就散乱了,身上的衫裙也被扯歪,狼狈不已。

红姨娘做事极有分寸,教训教训一个不起眼的嬷嬷不算什么,要是打了府中的小娘子,事情就可大可小,她是不会去犯这条线的。她今天是恨极了九娘,一个没娘的小贱种罢了,跟往日一般当好透明人不就好了?今天居然吃了豹子胆了,竟敢上去说话,还敢在丞公面前撒野,甚至让丞公破天荒地斥责了她。不教训得这两个小蹄子服服帖帖的,日后她红柳的威信何在。

眼看着九娘可怜巴巴地服了软,辛嬷嬷也得到了足足的教训,必要躺上几日才起得来床,红姨娘这才觉得在主院受的闷气消散了些,懒声说道:“好啦好啦,打了这许久,你们手也不疼呢?随我回吧,我的孩儿们该等得心焦啦,那两个小调皮鬼儿,没我这个娘哄着拍着,都还睡不着觉呢。”

红姨娘在仆妇们的簇拥和谀词下,袅袅娜娜地回了正房,优优容容地把门关上,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

抄手回廊上光线昏暗,华苓狠狠用衣袖擦去眼泪,沙哑地尖叫:“初一,你是死了吗!”辛嬷嬷昏昏沉沉地侧蜷在地上,抱着胸腹,整个人弓得像虾米。她是极疼了,脸上受的巴掌,依然算得上皮外伤,但洪嬷嬷后面毫不留情加诸她身上的那几脚,直接让她内伤,也不知要养多久才能好了。

初一鬼鬼祟祟地从角落里走出来,远远站着,说出来的都是风凉话儿:“九娘子,辛嬷嬷,住在一个园子里这么多年,你们还不清楚红姨娘么?红姨娘有四郎,就连太太也会给她几分面子呢!你们没事儿就该绕着红姨娘走才是!这下惹红姨娘发怒了,日子要更不好过了。”

一时间,华苓竟说不清心里翻涌的是怒火还是寒意。

她捏紧了拳,慢慢道:“如果你还当自己是我谢华苓的丫鬟呢,就来帮我把辛嬷嬷扶回屋子里去。”

初一看看这两人凄惨无比的样子,撇撇嘴,还是上来扶起辛嬷嬷,勉勉强强地把她送到了九娘子屋里的床上,然后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消失了。

华苓将整个屋子都搜了一遍,没有任何伤药。想来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平时也用不到这些。她打开门,径直穿过庭院走到东厢那边,用力拍门,大声说道:“车姨娘,我是小九。车姨娘,有没有伤药。”

夜色已深,榴园的庭院里灯火晦暗,而东厢里早已熄了烛火,门窗都黑洞洞的,似有无数怪兽盘踞在后面。

久久没有人应门,华苓就继续用劲儿拍,拍得手都痛了,那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个小缝儿,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举着盏烛台站在后面,不耐烦道:“九娘子,我们姨娘和三娘子都睡下了,你这是干什么呢!”

华苓看到这丫鬟的表情心就凉了半截,但还是坚持站在门前朝她鞠躬,小声问:“姐姐,我想问车姨娘这里有没有伤药,我嬷嬷被打了,身上又肿又疼。”

“没有。”那丫鬟砰一声把门关上了,还迅速地插上了门闸,随后东厢里微微的火光也熄灭了,再无声息。

华苓在东厢门前站了片刻,慢慢穿过黑乎乎的庭院,回到了西厢。

桌上燃了根蜡烛,昏黄发暗的火光微微扑动,映得房间四处的光影也微微摇动。

华苓坐在床边,雪嫩嫩的小脸一半在昏黄的光里,一半浸在深沉的黑暗,安安静静,面无表情。

辛嬷嬷慢慢缓过了一口气,躺在床上,看着木塑泥雕一样的九娘子流泪:“九娘子……”

“嬷嬷觉得如何了?”华苓不敢去碰辛嬷嬷肿得老高的脸,静静地问:“嬷嬷,我看到他们踢了你好几脚,胸口是不是很疼?”

疼自然是疼的,辛嬷嬷却不敢说得太真,笑着哄道:“嬷嬷没有大事,养几日就好了。”九娘子稚嫩的脸蛋上出现了极其成熟的平静,辛嬷嬷看着就忍不住落泪。

“嬷嬷,小九想去请良医来为嬷嬷看看。”

辛嬷嬷大惊,立时苦苦劝止:“九娘子不可,嬷嬷当真无事,只是被打了几下罢了,过几日就好了,九娘子还不相信嬷嬷吗,嬷嬷什么时候骗过九娘子?”脸上红肿得厉害,辛嬷嬷许多字都咬不清,说得很艰难。

沉默良久,华苓轻轻应了一声。

她爬下床榻,自己上了净房,然后垫高脚在水盆里绞个湿帕子擦擦手脸,解去外衣,吹熄蜡烛,然后才回到床上躺平,对辛嬷嬷说道:“嬷嬷我不会起夜的,你好好休息一晚上,明日我再去求太太,为嬷嬷请个良医来看。”

“嬷嬷没事,九娘子快睡吧。”黑暗里,辛嬷嬷的声音依然慈爱,轻轻拍抚着九娘子小小的身子,哄她入眠。

华苓安静地躺着,床外侧,辛嬷嬷隔段时间就会轻轻动一动,她的脸和身上应该都很疼很疼,根本没办法睡觉。但只有疼得极狠了,辛嬷嬷才会动一动,呼吸也尽量放得很轻。

她安静地用手臂遮住眼睛。

入夜之后,丞公府后院间是不允许随意走动的,当家主母牟氏治家颇严,内外各门间都有仆役把守。特别是榴园和樱园,这两个分住了四位姨娘和庶女们的园子,入夜之后,没有太太的允许,院中的人是不许离开的。

就算去禀告太太,华苓也很清楚,太太未必肯为辛嬷嬷大费周章请个良医来,辛嬷嬷曾说,她前面高烧不退,辛嬷嬷求了太太好几次,太太才允了请求。

当家太太对家中这些个姨娘庶子庶女基本上不闻不问,也不偏袒哪一个,一心教养三郎和七娘。但满府下人谁不会看人眼色,谁不爱捧高踩低。

丞公府四个姨娘中,最早入府的兰姨娘生育了二娘和五娘,车姨娘生育了三娘,丞公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她们的房里了,日子自然过得不怎么光鲜。相比之下,肚子争气,生了二郎和六娘的陈姨娘日子要好过些儿,虽然二郎开蒙之后被塾师评说资质平平,丞公似乎对他也不抱多少期望,但还是带在身边教养着的,所以满府仆人也不敢太小看。

相比起前面三位,入府最晚、年纪最轻的红姨娘便称得上风光得意了,姿色娇艳,也会看人眼色,连生二女一子,丞公老爷至今依然时不时就会到红姨娘房里歇息。这样一位红姨娘自然是相当有体面的,要是激怒了她,在丞公枕头边吹个风儿,即使是大掌事也怕吃个挂落呢,更何况谁不知道,红姨娘就是个不饶人的性子。

所以红姨娘平日里普通发作个把下人,撞到她枪口上的基本都自认倒霉,就没有敢和她对着干的存在。

就这么个东西,居然拿捏住了你……

黑暗里,九娘勾了勾嘴角,又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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