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送了人去,南安太妃便叫人将那红宝头面拿来,看了一眼,向南安王妃吩咐道:“那黄玉和紫晶,想是莹丫头的初衷,你叫人拾掇一回,可以给妍儿用;琉璃摆件和红宝头面,过几日待保龄侯夫人来奉承时,赏了去。”
南安王妃听了这话,立时明白几分,起身应下,又将一日府中诸事简要道来,末了说起南安王府几位公子的亲事,道:“昨日儿媳进宫觐见太后,听太后言说不舍长孙宫外独居清冷,似有年前为其娶妻之意,世子的亲事,王爷说过是得皇上赐婚,书守、书容、书宏虽比妍儿年长,倒也不急,书宇和书宁却是要尽早定下婚事的。”
南安太妃想了一想,道:“上回我看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徐绍业家的三丫头品格温柔,你这两日外出见着人,可再为书宇探问一回;书宁那儿,纪家不是有个女孩儿说是和书宁天作之合么?你叫人仔细打听了品性,若是不出大错,便也可定下。”言及此处,太妃闭目轻叹,“定亲走礼需得一二月,婚后他们在府里住上半年懂些家事规矩,年后便出府另居,也是自在。”
南安王妃心头狠狠跳了两跳,并未探问置办房舍之事,只应道:“母亲吩咐,儿媳记得了。”
“我晓得你行事从来谨慎,只是,记得不够,明白才好。”南安太妃搭着嬷嬷的手起身,又道,“你想不明白的,叫上妍儿和书安一起琢磨。”
南安王妃垂首低声应下,暗暗松了口气,太妃这口气不似着恼,倒似点拨,这许多年,她听多了太妃的吩咐,却是头回听着这话。
不是她不争气,她恼过,怨过,却不敢恨。所幸,太妃私下与她说话时,虽从不顾忌她的颜面,却也不曾叫外人笑话她,从不许人借势拿捏她,就如太妃身边的那位不苟言笑的嬷嬷,只管照看太妃衣食,待她恭敬如对霍思,所以,她也没道理恨人。
终究是她与太妃缘分不够,不得人眼。
时至今日,太妃终于愿意教导她,想来这缘分终于是修到了。
感慨一回,南安王妃唤了侍婢进来交代一回差事,因霍青的雷霆震慑,又有南安太妃洒脱放权,诸仆从瞧过前车之鉴,正小心谨慎,南安王府内里是少有的清净,往日即便是太妃掌家仍要耗费半日的家事,现下竟是只一个时辰便了结干净。
日光明亮,尚未挑起灼燥,南安王妃如今颇为信重霍青之能,细思霍青离京前与她详谈之言,颇以为有理,现下得暇,便换了软底绣鞋,往园子漫步。
徐绍业乃是肃王妃堂兄,仪制清吏司又是执掌科举诸事之处,太妃到底还是心疼养在身边的孙子。南安王妃得了闲,到底忍不住在心里酸了酸。不过,人心都是肉长的,就如霍六公子书宏与霍七公子书安,两人的母亲都是她做主抬进府里的贵妾,她还不是更疼养在她身前的书安?更何况,太妃到底还是更疼霍妍一些,如此,她还要求什么?欲壑难填,是病,要治!
转去霍妍闺房,南安王妃示意侍婢噤声,放轻脚步入了内室。
用一条绸带挽了发的少女捧书端坐案前,南安王妃霍秦氏瞧了会儿人,无声行到人身后,望了眼书册字句,叹了一声:“阿妍。”
霍妍未有惊异慌乱,合上手中书册,放在桌上,拧身抱住霍秦氏的手臂,笑道:“母亲。”
看了眼案上书册的名头,霍秦氏抬手揽住笑盈盈的女儿,既然孩子们都懂事,她便也无需絮叨太过,只看顾人未有周全之处便好,道:“阿妍可打算见一见大皇子?”
霍妍面色微红,将头埋在南安王妃的怀里,轻声嗔道:“母亲!”
“这可不是忸怩的时候,阿青,可曾与你说过英郡王的事儿?”霍秦氏虽说不甚聪慧,但是做父母的,总是有些叫人惊讶的敏锐。
“母亲,哥哥给了我几幅画,也说过英郡王在兵部的行事。”霍妍因其身份为霍家唯二嫡嗣,其兄远赴边疆,一姓嫡承不知将会落在兄妹二人谁人身上,其幼时所学与别家闺秀很是不同,不若寻常女儿娇羞,论起婚嫁终身事,害羞也不过片刻,闻得霍秦氏探问,晓得她母亲的担忧,忙直身肃容而答。
霍秦氏抬手抚过霍妍的乌发,欲要叹气,又怕霍妍担忧,只得悄悄在心里埋怨:当年太妃道说庭前寂寞,要抱了两岁的霍妍去养,她想着柳家家世远胜秦氏,霍妍若得太妃那般风华人物教养,总是好的,谁想竟教的霍妍如此散漫,平日还好,依着宴席规矩装扮一番,众人交口称赞也是当得,待得人后,这丫头连朵花儿都懒得带!
“你哥哥倒是喜欢画画。”霍秦氏忍不住念了霍青一句,当初得知霍青沉迷丹青一道,她心里又苦又慌,霍家,南安王府到底是军功立身,嫡子不入行伍,宗族,太妃,谁人能许?幸好,霍青只分寸,得了兵部主事一职,也免得她去忍着那些个清流诰命的奚落。
霍妍晓得她母亲并非不知心疼他们兄妹,只是就如她兄长所言,这世上哪里那么许多顺心事?若想顺心,就得先清楚规矩,晓得了规矩,才能化为己用,求得自在。
霍秦氏瞧着霍妍似是拨弄华容道一般从书架中挪出一只木匣捧了来,晓得这里头就该是那矜贵的画儿了,倒是谨慎。
看着霍妍展开的画,霍秦氏怔了怔,水墨丹青的笔法虽算不得上乘,却是颇有灵气,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一方大家。
她从不肯看霍青画作,便是怕自己会心疼,如今阴差阳错终是见了。霍秦氏无声一叹,她是没想到霍青会亲做了画来,不过,这事儿确是不好托于旁人。
卷了棉宣,霍妍又展开另一卷硬宣,霍秦氏本以为仍是霍青之作,然这碳粉绘图之技,是西洋的玩意儿,与霍青笔法完全不同,能得了霍青的信任,想必是那贾家公子的画儿了。
贾家大房倒也是有趣,贾赦夫妻两个并非十分聪慧之人,心肠倒还不错,老天也不算亏待两人,赐下三个玲珑剔透的金童玉女,想必这享福的日子在后头。霍秦氏想着那贾家琏儿竟是将自家老太太都哄住了,也是感叹。
从霍妍处归来,南安王妃在榻上坐了,瞧见几案上书册,忍不住笑了,她这一套游记里头装着的倒是同霍妍那女四书里的文章一样,一人读书终是无趣,母女共论,想必更合论道之规。
太妃念着霍思与霍青如今都不在府中,先前又出了那么一遭事儿,不愿再生事端,便叫诸人皆在居处自在用膳。
南安王妃午膳时唤了霍妍与今日得闲在府的霍书安一同用膳,品茶时论起史书典籍,倒也是巧了,三人竟是皆在一处犯了难,论书存疑最难将就,未免夜不得寐,南安王妃咬了牙抱书往太妃处讨教。
太妃昔年于闺阁间颇有才女之名,被赞极擅诗词,心底却有些无可倾述的抑郁。她最爱卷册乃是史书兵法,然,她出身将门世家,阖府行事皆当小心谨慎,未免她少不更事祸从口出,索性掩去喜好,不曾想,她嫁入南安王府却是凭的这一番本事立住了身,教养了聪慧儿子。人老愈发怕闲,原本霍思在京之际,每日问安之际必与她论些古今,如今,霍思镇守西疆,往来家信言说尽是平安琐碎,旁的却是不得多着一字。太妃单凭女眷闲言即可窥见朝堂风云,偏无人可诉,着实有些憋闷,现下见儿媳来问,立时将原本的嫌弃去了几分,不管她多么不喜欢秦家,到底日后这南安王府的后院都得是王妃做定海神针。
南安王妃与太妃请教一回,晕晕乎乎的回了自个儿院落,倒是明白几分太妃原本嫌弃她的缘由,心下惭愧,隔日便领了霍妍同往请教,对外只道请太妃教导家事。
如是半月,南安王妃再看旁人,只觉除纱见人,行事愈发周全,这便是后事了。
霍书安摇着扇子悠悠然踏出南安王妃居所,正欲往书房去,就听身后有人唤他。
霍书安摇着扇子的手顿住,叹了口气,收了扇子掖在腰间,回头就瞧见自家姐姐似笑非笑的站在他的身后,恭恭敬敬的问道:“姐姐有何吩咐?”
“七弟这是要往哪里去?”霍妍笑语盈盈,摆手令侍婢退开两步。
“回姐姐的话,弟弟要去书房读书。”霍书安心里念着他的兄长,霍青不愿惹了霍妍不高兴,可是他也怕他姐姐啊!
霍妍瞅着霍书安笑了一会儿,柔声道:“我每日遣人送了果点去书房,婢子都报说你在读书,可是今日看来,七弟这书读的可是不太好。”
“姐姐教训的是,弟弟日后必再刻苦些。”霍书安心底暗暗叫苦,他姐姐越是温柔,心里必定越气,这事儿他是扛不住了。
“莫要苛刻坏了身子,叫你的小厮将你今日读的书送去前头亭子,姐姐我今日要仔细看看你都学了什么。”霍妍撂下话,径自前行。
霍书安瞅了眼候在几步外的小厮,道:“去取了书来。”
姐弟二人一路无言,婢子和小厮拾掇好了桌椅,便靠柱而立。
“姐,三哥的意思是母亲对昔年旧事所知甚少,今回涉北之战与昔年有太多牵扯,咱们家还是置身事外为好。”霍书安瞧着这亭中侍从皆是霍青给二人备下的,便压低声音将他今日行事缘故和盘托出。
“这话明白的说给母亲也无不可,做什么非要设局?”霍妍现下已不是十分生气,霍青看着她礼佛的那一年里,他们兄妹二人日日斗智斗勇,她曾以为自己是被她父亲依着男儿的规矩教养,比她兄长并不会差太多,直到她使遍浑身解数仍不得出了院落,失落之际方才切身明白山外山的压迫,今回她能看破霍书安行事有诱导之意,便是因为她被她哥哥用这法子坑了太多次!
好好的孩子,愣是被她哥哥给带坏了!霍妍心里念过霍青一回,抬眸瞪了霍书安一眼,催促人答话。
霍书安被霍妍一眼瞪去最后一点胆量,坦白道:“三哥不想让母亲急惶惶的叫了舅母来。”秦家人行事素来好机巧,偏筹谋太浅,旁的事被人看出不过是丢点脸面,这京里头谁人没丢过面子,可是昔年之事,他三哥半遮半掩的与他二人说过一回,其间血腥叫人胆寒,着实不是现下主事人皆不在京的南安王府能掺和的。
霍妍也想明白了其间关节,叹了一声,转眼旁事,道:“今日荣国府来人,那老太君好生讨厌,莹曦如今年纪小,若不是现在外头乱,我是很想将莹曦接来小住几日。”
“姐姐别气,贾家老太太就是太闲了,待过几日她那个宝贝孙女除了服,她领着人出来交际,还要靠贾将军夫人帮她相看孙媳妇,想必就没这么些闲心了。”霍书安也没去自寻烦恼的去想贾家老太太为什么只稀罕那贾珠,人情本就是靠缘分,偏要寻个道理,着实不智,不过,既然这人行事叫他姐姐不高兴,他也有的是法子叫贾老太太的眼珠子不舒坦。
“姐姐,你可曾见过李祭酒家的女孩儿?”
“见过,那也是个本事的,说好话,办好事,就是从来不出力。”霍妍可不觉得她弟弟会看上这家的姑娘,往日,霍书安没少同霍青抱怨李家兄弟的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