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葫芦沟回碧水谭,一路上包世仇把“渭水之滨,清风明月”八个字想了不下百遍。龙镇江为报不杀之情,临别时才说出这两句话,必定与自己父母之仇有关,“渭水之滨”指的是渭河岸边;“清风明月”呢?可以解为晴朗之夜,也可以称赞人的高风亮节,还可以形容超尘脱俗的胸怀。到底是什么呢?突然想起四伯父曾在邯郸提到个“十狗”的亲信,用分筋挫骨法逼得那人刚说出一个“青”字,便被人暗中一镖打死,由这个“青”字联想过“青海三凶”、“青松寨”、“青城派”,都不对,莫非那个“青”字就是这个“清”字?音同字不同,弄错了?……自己历时半年,跋涉数千里,纵有所得,也只是这八个字而已。江湖鬼蜮,诡异莫测,牟一世、金韵秋二人十多年信誓旦旦必报之仇,竟然找错了仇人,自己的仇人可千万不能弄错,否则误伤无辜,岂非有违天道……
在碧水潭住了一夜,包世仇问遍杨兴、陈义和雷南扬、耿鲁等老江湖,竟无一人知道“清风明月”是怎么回事。
次日,杨兴父女和陈义父子因离家日久,急于返里,包世**居灵打算去秦川探听“清风明月”,与他们四人有一段同路,便结伴北上。
临别时,无邪执手相送,对包世仇谆谆嘱咐,凡事多加小心,万不可重倒覆辙。并告诉居灵加以提防,如有急事,一定与各地分堂联络,不可自作主张。
一直送出十里之外,才各道珍重,依依而别。
包世仇要去看五伯父,催马急行,赶到江边时,天色尚早,柴林派来相送的人引马走后,六个人坐在树下乘凉,看见两个像家丁不是家丁,像小贩不是小贩的人,由西边匆匆走来,向停在江边的摆渡上搭话,打听什么时候开船?摆渡上只坐着一个水手,告诉他俩要等半个时辰以后。两人回过身来想凑在包世仇等人一块儿歇阴凉,忽然看了包世仇一眼,转身走到十丈外一棵小树下,相对坐着吃干粮,好像赶了很远的路。其中一个脑袋小点的,凑在耳边对那个大扁脸说:
“那小子好像传说中的玉手钟馗。”
扁脸问:“哪个?”
“就是穿月白长衫那个。”
扁脸扭头向包世仇看一眼,
小脑袋说:“别看,小心惹麻烦。”
包世仇因为与杨兴、陈义同行,恢复了本来面目,玉面朱唇,秀眉朗目,神采清逸,如玉树临风。小脑袋一张嘴便被包世仇听了去,低声告诉了居灵,居灵一笑说:
“谁叫你长得好看,惹人上眼。”
说着,忽然面容一整,小声郑重地加一句:“你可不能忘了我们教主。”
包世仇一愣,很自然地说:“那当然。”
居灵说:“我不是说那个。”
“哪个?”
“什么哪个?就是那个。”
杨瑛凑过来问:“你俩说什么体贴话?”
包世仇刚要开口,居灵白了他一眼说:“不能告诉瑛子姐。”
杨瑛说:“你个鬼丫头,可不许欺负我兄弟。”
居灵把脸一绷说:“他也是我兄弟,用不着你操心。”
杨瑛一看居灵那样儿,憋不住大笑起来。
半个时辰一晃就过去了。从东边走过来四个水手,招呼在岸边等候的人上船,包世仇上船后还在向岸上张望,船离岸了,他扭头一看,掌舵的已换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汉子,喊号子的声音也很洪亮,但不是黑虎头那个味儿了。
包世仇心中已隐约觉得有点不对,船到北岸,他吩咐居灵去打店,一个人匆匆向东走去。来到镇东街南那排矮房前,推开院门,迎着厨房里冒出的热气,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喊:
“五伯父。”
雾蒙蒙的热气里有人问:“谁呀?”
包世仇一听声音不对,登时在门口站住了。
从热气里露出一张四十来岁陌生的脸,上下打量了包世仇几眼,问:“你找谁?”
包世仇定定心神说:“找黑虎头船老大,和这里的宋师傅。”
“他们走了。”
包世仇仅仅追问:“什么时候走的?”
“今天一大早。”
包世仇一听,好像高楼失足,真想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出来。
新来的厨子看这个年轻人两眼含泪,一语不发,很温和地说:“你如果姓包,宋师傅有一张字条留给你。”
包世仇骤然醒过来,忙回答:“在下姓包,宋师傅是我五伯父。”
那厨子像了却一桩心事,乐呵呵地说:“宋师傅交给我字条时说,一定能有人来取,我还怕交不到呢……”一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巴掌大字条。
包世仇接过一看,上写:“玉女峰下觅旧游。”正是五伯父手迹。
当晚一夜,第二天一上午,包世仇一直闷闷不乐。有关五伯父隐迹在此和不辞而别的事,他只告知了三伯父杨兴,却隐下了那张字条未提。居灵和杨瑛猜不透他的心事,隔靴搔痒,引逗他说说笑笑,他只淡淡一笑,不置一词。六人离开江边走出四五十里路,在一条土岗的拐弯地方,突然不知从哪里钻出个破烂花子,往路中一站,包世仇纵上去便和小花子打了起来。
事出突然,把杨兴等人都闹愣了。居灵一看二人出手如电,打得很凶,很着急,杨兴和陈义看了一会儿,脸色却渐渐放松下来,不住点头称赞。
两人越打越快,居灵只能看出一灰一白两条人影来回乱转,一点招式也分不出来。她从未见过这样交手的,也没看见过包世**人这样动手,看样子包世仇在全力进攻,却丝毫占不到便宜。她担心包世仇吃亏,想求杨兴和陈义想想办法,转脸一看,这老哥俩竟像欣赏一出千载难逢的好戏,四个眼珠都看直了。
交手二人身手绝快,四周劲风裂面,脚下却尘土不生。打着打着包世仇一声清啸身法骤变,两手如灵蛇吐信,伸缩不定,乍看去仿佛双臂都比平常长出了几寸,随着身形起伏旋转,是十根手指影影绰绰罩住对方的前身要穴。小花子咭的一笑,好像贴在包世仇的手指尖上,来回晃动,如影随形,包世仇出手奇快,忽上忽下,行左突右,小花子始终离包世仇指尖不到二寸,包世仇却怎么也点不上。突然,小花子脚动腿未动,一只破鞋飞起来,撞在包世仇左肋下,月白长衫上印出一个泥鞋印。包世仇急了,抓住那只破鞋便向小花子打去,小花子一伸脚丫子,身子一扭,竟把那只鞋套在脚上,喊了声:
“小不点儿,你顺路去把漯河那个九老爷收拾了。”
话没说完,人已经跑没影了。包世仇忙大声喊:
“明哥哥,师父现在哪儿?”
远远传来一句话:“师父说你挺好,不打你屁股。”
前面山势崎岖,草深林密,早已不知人归何处。包世仇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摇摇头笑了。
杨兴问:“小华,他是谁?”
包世仇喜形于色地说:“他是我师兄。”
陈义赞叹地说:“此人功力通神,天下一人。”
包世仇笑着说:“美得他,他顶多是老五。”
杨瑛问:“他怎么叫你小不点儿?”
包世仇说:“那是师父给我起的,我们一门中属我最小。”
杨兴和陈义这才知道雷南扬向教主飞鸽传书中提到“小不点”三字的真相。
走走路打了一仗,弄得居灵跟杨瑛提心吊胆,过来一边掸净包世仇衣服上的泥鞋印,一边嘟嘟囔囔:
“没见过这样的师兄,一身破烂儿,还拿臭鞋打人。”
包世仇满脸含笑,一直在思索什么,听居灵一说,便接过话去:“你不懂,他是在给我试招,看我泠姐教我的通灵指学得怎样,我使完一遍,他还让我再来,第二遍刚使到二十一手,他就踢出鞋来打我,我本来躲过去了,未防备他那臭鞋拐弯儿。我得好好琢磨琢磨那招有什么毛病?别下回再挨他臭鞋打。”
又到了漯河南岸居灵卖解的那个小镇,包世仇、居灵和陈清都是旧地重游,杨瑛看见有个酒馆,便领先走了进去。
这家酒馆外面门脸不大,里面倒有五张桌面一个单间,单间靠北是用木板隔开的,名为雅座,门上挂着半截白布帘,听声音里面有人在饮酒,未到晌午,座上人不多,单间外的东窗下坐了两个人,年近知命,温文尔雅,不言不语,相对小饮。杨瑛见西窗下那张桌没人,便让陈义、杨兴在上首坐下,六人围成一圈,点了几样酒菜,浅斟慢酌,低声闲话。屋内很静,只偶尔从单间里传出阵阵粗野笑声,好似午夜狼嚎,令人生厌。
陈清身边的杨瑛,忍不住小声骂了句:“号丧。”
接着杨瑛的话声,单间里响起一个大嗓门儿,指桑骂槐:
“两个小辈,跟了老子一道,怎么竟不言不语,当起缩头乌龟了?”
大嗓门儿一接茬,杨瑛错以为是听见了她骂的那句话,后来一听,竟是对别人说的。
东窗下那两人相对一笑,年轻一点儿的朗声说: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何必贼人胆虚,庸人自扰?”
单间的白布帘向上一飘,从里面飞出一块鸡骨头,直奔搭话人的太阳穴。那年轻一点的头也未转,手中筷子一扬,正好将鸡骨头夹住,反腕一甩,鸡骨头又转向单间里飞去。
一声怒吼,从单间里蹿出一个敞胸大汉,虬髯秃顶,虎背熊腰,伸手便向那年轻一点的眉头抓去,那人静坐未动,手中筷子左挑右刺,不离大汉的掌心,大汉的毛手连变十余招,始终没能抓下去。
陈义小声对杨兴说:“中州双义郭绂的八卦剑法大有精进。”
杨兴说:“武当郭氏昆仲颇有侠名,不知因何惹上了这个魔头?”
包世仇问:“‘这个魔头’是谁?”杨兴告诉他,这个秃顶大汉不足为奇,难惹的是他师门玉门双妖,大妖九幽居士归无计,二妖三冥闲人池中物,他们门中传有一种阴煞毒功,练到火候时出掌如冰,中人后阴毒入骨,周身青紫溃烂而死。三十年前,大妖被邵老前辈废去内功后,这一门久已退出江湖,不知为何又在此处现身?他们阴功练得越深,头发秃得越多,那大汉名叫屠藤,仅仅秃顶,至多有三成阴功……
说话间,那边二人已经过了十多招,大汉的秃顶上渐渐现青紫,又渐转灰白;郭绂早已扔掉竹筷,离开桌旁,挥掌相迎,同桌的中州双义老大郭绶站在一旁,凝神而视。单间里走出一个微胖的年轻人,一掌推开身旁的方桌,负手旁观,不时还向包世仇这边看两眼。
居灵忽然从桌下面拉过包世仇的手,小声说:
“你看他腰上那块玉佩。”
包世仇随居灵眼色向那年轻人腰间看去,见那人腰带上坠着一块二龙戏珠翡翠玉佩,龙身碧绿,晶莹剔透,可贵的是龙首间豆大珠子竟红得像一滴血。
居灵说:“我要看看那块玉佩。”
包世仇问:“为什么?”
居灵激动地说:“好像是我家祖传的血珠双龙佩。”
包世仇一听,立即侧转身子,像观战一样面对东边坐着。身后,杨兴对陈义说:“我们走眼了,屠藤的阴功足有四成。”
陈义说:“郭绂的功力也大进了,屠藤必败无疑。”
这一招,屠藤使出弯弓射虎,左掌转肘横出,右掌从左肋下穿出直击郭绂肋下,郭绂料敌机先,身形微侧,右掌趁势一拨,正切在屠藤的右腕上。郭绂受阴煞毒功一震,侧退一步,屠藤为卸开郭绂的掌力,赶忙向后撤步,正退到那个年轻人身前,年轻人向旁一闪身,觉得身后仿佛有什么影子一晃,转身一看,那六个人依旧围坐桌旁,谈笑如常。同时交手的二人又重喝一声,互接一掌,年轻人急回头看去,双方分而复合,各未吃亏。
居灵从桌下接过包世仇递来的玉佩,低头一看,面色大变,包世仇情知有异,刚要问她,那边交手二人胜负已分,郭绂左肩中掌,依然凝目挺立;屠藤肋下受伤,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单间的白布帘微动,从里面又走出一个人,六十多岁,瘦小枯干,脸上麻子圈套圈,颏下光光,头上秃秃,远远望去脑袋像个光葫芦。
陈义和杨兴同声低呼:“池中物!”
不言而喻,这就是那个玉门双妖的三冥闲人,人如猢狲,貌似丑鬼,却狗戴帽子起了个附庸风雅的绰号,闻之令人作呕。
包世仇早已听出单间里有四个人,正在奇怪外面打得热闹非常,里面因何一直鸦雀无声?看着二妖一露面,不先去看看徒弟受伤如何,反而色眼眯眯盯住包世仇身旁的居灵。原来此妖嗜色如命,虽人似猢狲,面似胡桃,年过花甲,仍然乐此不疲。居灵正在默默地想心事,浑然不觉,包世仇看在眼里,脸上已透出不悦之色。
池中物不怀好意地冲郭氏兄弟嘿嘿一笑说:“就二位这点道行,今天不用想活着离开了。”
郭绂淡淡一笑说:“义之所在,一死何妨。”
八个字说得平平静静,大义凛然,包世仇心中不由得赞了一声“好”。
杨瑛却亮开嗓门高喊一声:“好!”
池中物秃眉一皱,恶狠狠朝杨瑛盯了一眼,杨瑛有包世仇在身旁,哪把池中物放在眼里,鼻子一紧,冲秃猴子做了个鬼脸。气得池中物恨不得立刻过去捏死这个挨着居灵的小白脸。
中州双义似早有准备,二人对视一眼,缓缓撤出长剑,靠墙并肩而立,平静地看着池中物。
池中物向后一挥手,屠藤和那个年轻人远远退开,并顺手将身旁的桌子推到屋角。
中州双义托剑平胸,直指池中物,池中物绕步徐转,来回转了三个半圈才找到出手之机,掌风一起,中州双义便觉出一股阴气迎面扑来,冷森森深入肌肤,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几招过去,包世仇看出池中物虽然招法诡异,但中州双剑的八卦剑法乃武当真传,兄弟二人你攻我守,你退我进,配合默契,无懈可击。池中物连连出击并未占得丝毫便宜,全凭阴煞毒功消耗郭氏兄弟的内力,三十几招一过,中州双义面色灰白,嘴唇发青,渐渐显出身法迟缓,剑势失准,眼看就要不支,忽然,二人长吁一口气,面色渐渐转红,手脚又灵便起来。不仅陈义和杨兴看着奇怪,连屠藤和那个年轻人好像也觉出什么不对头,大瞪两眼互相看着,谁也猜不出是怎么回事。
在场交手的三人更是惊讶不已。郭氏兄弟本已觉气血凝滞,手脚麻木,生死系于瞬间,突然像吹来一阵春风,浑身暖洋洋地逐渐复生,出剑进招也得心应手了;二妖池中物则一面动手,一面趁机四下探看,眼中透出惶惑不安的神色。他本来正在洋洋得意,眼看不出三五招即可取胜,忽然觉出自己随掌涌出的阴功好似雪花投炉,融入一团烈火中,连自己身上都腾起一阵慵慵睡意,心中骤然一惊,想起三十年前与师兄归无计遇见活报应时,也曾有过这种感觉,难道……他赶忙纵身后退,凝神四望,看这屋里仍然是那么几个人,除却吓得缩在后屋里不敢出来的堂倌等人外,那边六人,这边连自己五人,一个没多也一个没少。
正搏斗间,池中物突然停手后撤,把中州双义也弄得大惑不解,二人持剑四下察看,以为出了什么变故,但什么也没看出来。
池中物看了一会儿,不见任何变动,以为自己弄错了,复又狞笑一声向前逼近,左手缓缓伸向腰间。猛然,他耳边想起一丝严厉的声音:
“秃妖,再不滚蛋,我就让你们师兄俩同病相怜!”
池中物吓得差一点蹦起来,秃脑袋一晃,转身便向门外逃去,恰巧门外正有两个人往里进,三个人撞到了一起,外面的没进来,里面的也没出去。
这当儿,那个年轻人正回头向单间里招呼:“梁姑娘,我们走。”
单间里的人好像早就在向外探视,随着声音,白布帘一飘,走出一个冷面如霜的美人,淡妆素服,宛如出水芙蓉。她一露面,屠藤正回头看她,门口的三个人也刚撞在一起,池中物双掌一分,把两个要进屋的人推了出去,众人都觉得眼前一花,仿佛有个人影在门边闪了一下,年轻人和屠藤回过头来时,池中物已经冲出门外了,西窗下六个人围坐如故,只有从单间里出来的年轻女人向包世仇看了一眼。
池中物一出门,外面那被推开的两个人便闯进门来,一见微胖的年轻人,立即凑上去行礼打躬的要说话,年轻人怒斥一声:
“回去说。”
两个人一回头,一同看见了包世仇,大扁脸吓得一紧脖子,小脑袋赶紧凑在年轻人耳边说了一句话,那年轻人身上一激灵,忙紧走几步,几乎和屠藤一块挤出门去。
那美丽的梁姑娘最后走到门边,还回头瞟了包世仇一眼,才抬脚要出门,居灵忽然站起来叫了声:
“姐姐留步。”
梁姑娘一愣,居灵一步纵到她身旁,笑盈盈地说:
“姐姐的手帕掉了。”
说着,递过一个团着的粉手帕。梁姑娘不知何意,静静地看着居灵不接。
居灵眨眨眼睛说:“无色无味,护女逐男,一粒入腹,终生如阉。”
梁姑娘似有所悟,伸手接过手帕,低声说了句:“谢谢。”飘然出门而去。
屋里一安静下来,杨兴突然纵声大笑,问包世仇:
“小华,你偷了那老妖什么东西?”
包世仇也笑了,说:“我是牟一世老前辈不成器的门外徒弟,连那位梁姑娘都看破了。”
包世仇从衣襟下拿出一个比镖囊小点的黑色布袋,刚要打开,居灵一把抓过去说:
“不要打开,小心有毒。”
那旁的中州双义早已还剑入鞘,愣了一会儿,双双走过来像陈义鞠躬行礼,恭恭敬敬地问:
“敢问前辈是否千里追风……”
陈义赶忙站起来还礼说:“二十年前,老朽与令师虽有一面之缘,但你我应是同辈人,当不得如此称呼。”
郭氏兄弟又重新拜倒,慌得陈义忙过来搀扶。郭绶连声叩谢:
“多蒙前辈暗中援手,恩同重生……”
陈义拦住话头说:“二位误会了,暗中援手之人并非老朽。老朽纵有此心,也无此力。”
郭氏兄弟看看杨兴,又看看桌旁的四个男女青年,不禁相对讶然。
陈义笑了笑,指着包世仇对中州双义说:“帮二位忙的是他。”
郭氏兄弟立即向包世仇抱拳当胸:“请问恩兄尊姓大名?”
包世仇还礼说:“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在下包世仇。”
郭氏兄弟愕然相对,江湖上并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杨瑛凑趣说:“他有个小小外号,叫玉手钟馗。”
郭氏兄弟啊的一声,齐声说:“久闻大名,无缘识荆,愚兄弟眼拙,不识高人。”
这一客气,倒闹得包世仇不好意思了,红着脸直谦逊:“江湖讹传,言过其实,二位不要当真。”说完还回头瞪了杨瑛一眼。
杨瑛坦然一笑说:“货真价实,当之无愧,怕什么?再说怕人知道也不行,那个小脑袋早已经告诉他们那位公子爷了,若不然,那小子能溜得比兔子还快?”
杨兴不愿与中原武林多交往,陈义含混地应付几句,即转过话头,问他二人如何与二妖相遇?郭氏兄弟也随之讲起他二人是在洛阳发现池中物师徒的,一路跟踪至此,不料一到漯河,池中物师徒忽然失踪,二人在附近搜查了三天,今天突又在此处巧遇。他二人明知不是池中物敌手,但知此妖久已绝迹江湖,突然现踪,必有阴谋,为了武林安危,才冒死一跟到底……
中州双义说完便告辞离去。
屋里打得乱七八糟,酒馆里没有一个人出面问问,池中物等人和中州双义先后离去,堂倌又出来了,既不惊慌,也不愤恨,一声不吱地收拾东边的桌凳碗筷。杨兴觉得奇怪,会账时多看了堂倌几眼,把堂倌看得直发毛。
六人出了酒馆,在门旁看见一个拄单杖的老花子,右腿齐膝断去,头发乱蓬蓬,脸色黑乎乎,看年纪有五十多岁,半眯双眼,缓缓而行。包世仇看出他手中单杖似乎很重,但老花子步履从容,杖头点地却似很轻。
住店时,为了互相照应,特意住了三个单间,包世仇住正房,挨着居灵和杨瑛,杨兴和陈义父子住在西厢,斜角相对。
傍晚前,陈清携杨瑛到上次路过时喝茶的那家茶棚,茶棚堂倌不愧是生意人,一打眼便认出了陈清,挺亲切地过来笑脸倒茶,陈清也报之会心的一笑。
镇小,传信儿快,茶棚里喝茶的人正在讲西边酒馆里上午发生的事。一个八字胡瘦老头,像讲古似的说得嘴角冒白沫:
“……那个秃头麻脸大汉,身高八尺,头如麦斗,两手这么一分,两条细胳膊满带劲儿地左右一挥,差一点打了身旁二人的鼻子。只见阴风惨惨,鬼哭神嚎,把那八个武林高手打得东滚西爬,跪地求饶,多亏酒馆汤老板讲情,才放他们逃生而去。”
说罢,还使劲儿点一下瘦脑瓜,以示凿凿有据,绝无虚假。一回头,忽然瞥见陈清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吓得他缩着脖子转身就溜了。
八字胡刚走,从西边汤家酒馆里走出一个骨头架子,来到近前一看,四十多岁,尖头瘪嘴凹抠脸,唇上几根老鼠胡子,小眼睛来回乱转。进茶棚先干笑两声,和喝茶的人打了个点头招呼,一转脸,看见了陈清,像遇见了老熟人,点头哈腰凑了过来。
“刚到?早来一会就能看见热闹,汤二先生的酒馆里打翻了天,两个武当派的名剑客喝酒闹事,被九老爷的朋友给料理了,旁边有六个喝酒的外乡人也跟着沾了光”把尖脑袋伸近点,小声说:“一个中了阴风掌,吐了半盆血……”
陈清本来还想逗逗他,杨瑛却看着恶心,端过面前刚斟满的一碗茶送给尖脑袋,嘴里假客气地说:
“老兄请润润嗓子。”右手小指暗中在碗里蘸了一下。
尖脑袋受宠若惊,捧起茶碗一饮而下。
陈清看得莫名其妙,杨瑛冲他一笑,转脸对尖脑袋说:
“我们俩就是晌午在酒馆里的那六个外乡人……”
尖脑袋吓得一撅屁股刚要站起来,被杨瑛一把按住,问他:
“刚才这番话谁告诉你的?”
尖脑袋吓得脖子缩没了,瞪着两只耗子眼,看着杨瑛说:“是……是酒馆老……老板汤……汤老二告诉我的。”
“你知道九老爷?”
“啊……不。”
“谁叫你来寻风探信的?”
“啊……没……没有人……”突然一捂肚子痛叫了一声。
杨瑛脸色一绷,一本正经地吓唬他:“我是五毒教的堂主,你刚才喝的茶里有蚀血毒,一时三刻化成血水,你不说实话,可别怨我意狠心毒。”
尖脑袋肚子痛得又叫了一声,可怜巴巴地央告说:“好汉爷爷饶命,我……我说,我说……”
杨瑛问:“你知道九老爷不?”
“知道,知道。”
“他是干什么的?”
“是个大财主,听说从前做过大官,如今告老还乡……”
“姓什么?”
姓徐。”
“你见过吗?”
“没有,没有。”
“住在哪里?”
“西边大柳坡,离这儿二十多里路,顺着大路走,好找。”
“哼,我问你,谁叫你到处寻风探信的?”
“这……没人叫……”
杨瑛天生是个笑脸,一瞪眼睛,满不像那么回事,可是把尖脑袋吓坏了,赶紧改口说:
“是……是……”回头回脑地四外溜了一眼:“是悦来店的老板彭六爷,啊,彭老六,彭老六。”
“不说谎?”
“句句实言,句句实言,求好汉爷爷高抬贵手,小的家中有八旬老母……”
杨瑛险些憋不住笑了出来,装模作样地用右手二指在尖脑袋的肩井穴上一点,然后拿过陈清面前的半碗茶来,命令尖脑袋:
“喝了。”
尖脑袋吓了一哆嗦,赶忙接过去双手捧着喝了。
杨瑛说:“好了。”
尖脑袋有点不大相信:“好了?”
杨瑛两眼一瞪,尖脑袋赶紧连连点头,捂着肚子左右晃了晃,又站起身蹦了两下,冲着杨瑛和陈清大哈腰鞠了两躬,像逃命一样一溜烟跑了。
陈清像看了一场变戏法,茶棚里另外五六个人像看了一出戏。
陈清低声问:“你给他吃了什么药?”
杨瑛笑笑说:“两步跳,就痛两下,痛完就好。”
“哪来的?”
“守好邻学好邻,守着单鼓子会跳神,我是灵儿的姐姐,带学不学也有半仙之体。”
“你这么一闹,这小镇上该传开了。”
“怕什么?你没听他说吗,我们住的悦来店老板就是九老爷的眼线,还能背人啊?不如索性让他们知道点厉害,省得他们背后捣鬼。”
二人回到悦来店,正赶上居灵在屋里察看池中物的那个黑布袋,一样一样往外拿东西,杨瑛看见一个鸽蛋大的扁玉瓶,抓过来便要闻闻,居灵手快,一把抢回去说:
“闻不得。”
杨瑛问:“那是什么?”
居灵小声说:“**。”
杨瑛大声问:“什么叫**?”
居灵打了她一巴掌:“不许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