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韶华被士兵押进了知府衙门,甫一见到他粱参军就将手边的茶盏摔向他的面门。还好周韶华身手不错,以刁钻的招式推开士兵的同时侧身躲过了茶盏。
茶盏咣一声摔在地上,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好大的狗胆!”梁参将气黑了脸,咚一巴掌震得桌面发抖:“私自放人进疫区,煽动大夫、哄骗病人,扰乱整个隔离区的次序和稳定。你该当何罪?”
周韶华离桌案太远派不着,于是就拍了身边的柱子,那力道同样拍的木柱发颤:“延误病情、草菅人命,你该当何罪?”
在等级制度如此森严的时候,周韶华这种反抗无疑是非常严重的挑衅。
梁参将当即拔了配刀,闪光闪闪的剑刃带着风声劈向周韶华脖颈:“找死!”
熟读十数年圣贤书的周韶华尊卑礼仪已经刻骨,像先前那样和梁参将吼已经是暴怒之后的极致事态。现在梁参将拔刀,他却只敢闪躲不敢还手。
所幸袁知府和一众侍卫都在屋内,见势不妙赶紧将梁参将拦了下来。
梁参将是在战场上驰骋的火爆性子,没能让周韶华见红他哪能甘心?他几次掀翻拦他的侍卫,被袁知府抱住腰身的时候却不好耍横。
被拖到后院,梁参将余怒未消,鼓着血红的眼睛喝问袁知府:“你拦本官做什么?那小畜生如此放肆,本官还收拾不得他?”
袁知府冲他长长一揖,叹道:“下官冒犯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梁参将一屁股坐在花台边上,无奈的摆了摆手。刀劈出去那一刻他就后悔了,周家有三十几个族亲在朝为官,最出息的已经入阁。他要失手砍杀了他家最看重的后生,那……
可既然出了手,戏还得做全套。所以他表面异常愤怒,其实对竭力拦着他的袁知府并没有多少气。
“那小畜生也太能折腾!”梁参将鼻子眉毛皱成一团,发愁得紧:“他这一闹腾,别的大夫什么心情都不要紧满城的百姓该怎么想?都认了是黑死病还暴乱不断呢,再以为是鼠毒症那还不得将我们吃了?”
黑死病吓人,可都知道那病无解,大伙儿再接受不了也只能认命。鼠毒症却不一样,它虽说凶险,可抓住了时机好生用药还是很有机会治好。若真确诊断了鼠毒症,满城的百姓都得怨恨郎中和官衙耽误时机,到时候乱起来……
袁知府抹一把近期才愁白的头发,憋闷的叹一口气:便真要被抓出去千刀万剐,也不能一把火烧光满城的‘鼠毒症’百姓啊。本官再想升官发财,也没恶毒到屠城换功的地步啊。
何况都屠城了,又何来的功?
“最开始发病的时候,郎中们也猜想过是鼠毒症。可病情没控制下来不说,还蔓延得更加厉害,所以才下了黑死病的结论。周韶华现在还闹腾,不过是不死心罢了。满开封百姓的性命都压在这上头,不光他盼着老夫也盼着是鼠毒症啊。”
梁参将又吹了胡子:“盼?只怕盼来的不是治好了病,是黑死病传得到处都是,火都烧不干净!”
“便是要烧,不也得先准备好。壕沟柴薪都没准备妥当呢,先由着他闹吧。闹出了名堂最好,要最后也无力回天,不也是一把火烧干净了事,不耽误什么。”
梁参将深深的看了袁知府半晌,无奈的拍了大腿:“闹吧闹吧,让那小畜生在隔离区闹,也好过在外头乱出幺蛾子。”
再回到大堂,梁参将对周韶华也是横鼻子竖眼:“还没滚回去看你的鼠毒症病患,想留在这里蹭饭不成?”
满屋子等着人撑腰的大夫傻眼了,情绪激动的围着梁参将理论,那义愤填膺的模样恨不能撕吃了他一般。
袁知府推搡着周韶华出去,冷鼻子冷眼的警告:“你有靠山我们招不得你,可黑死病也能耽搁?你就可劲的闹吧,再有七八日不见成效,我看你怎么阻挡黑死病蔓延。”
他语气不好,话更不好听。周韶华却听明白了这是提醒:这病再控制不下来,他们就要采用极端手段了。
想着城外挖着壕沟,衙役大量砍伐收购的柴火,周韶华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大人……”
“走吧!”
周韶华单独的隔离区终于建了起来,大夫竭力病患配合看起来倒也像那么回事。可三天过去了,毫无进展不说,死人的数量竟比外头‘黑死病’区的还多。
周韶华急得直挠头,在外头转了几圈也没平稳了心绪,揪出孟大夫问:“他们和虎子的病不一样吗?为啥虎子能四天退烧,这里却一个好转的都没有?”
孟夫子早愁青了脸,被周韶华一问更头疼得厉害:“该是鼠毒症没错,可情况也的确不同。”
“有何不同?”
“他们很多人身上不光是鼠毒症,风邪、寒症、中毒……各种并发症干扰,其中大多数病人还耽误了治疗,几乎所有的病人认为自己必死无疑病还没怎么样呢,自己先把自己吓得不轻……”
“这么说来,再有几天病情就该能控制住了?”
孟大夫垂了头没说话,病这种东西哪个敢打包票?得了风寒一命呜呼的也多了去了,更何况这么复杂的时期,这么凶险的病症。
“说话!”
周韶华急了,袁知府给的时间就七八天,这要控制不住谁能拦得住满城的大火?
孟大夫被吼得身子发抖,青白着脸色一揖到底:“老夫一定竭尽全力。”
这边才刚和孟大夫谈完话,那边就又拖出来五六具尸体。周韶华看得脸色煞白,急得团团转。更坏的是病患也吓坏了,他们不再相信自己得的是鼠毒症,认为大夫不是在尽心为他们治疗,而是变着法害他们性命。
若是不然,为啥以前在黑死病区也没见这么死人?
大夫们安抚,苦口婆心:“你们身上有别的病症,得先治好了别的病才能用鼠毒症的药……”
病患一口唾沫吐在大夫脸上,龇牙咧嘴道:“有什么病,有什么病不能先放放,有什么病不能先救下来命?”
病人乱了,疲惫不堪的大夫们也开始怀疑了:或许虎子的事情是凑巧了,他们得的根本就是黑死病?虽然症状像鼠毒症,可为啥就是控制不住?
更有人开始怀疑孟大夫:“你真治好了鼠毒症,王妍小姐真的亲自陪护虎子也没被传染?”
这边人心惶惶还没能安抚好,黑死病区那边又出了乱子。
省城来的四个德高望重的大夫不知不觉离开了,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别的大夫也在慢慢撤出病区。到现在病人闹起来,整个黑死病区竟只找到五个大夫,三个护理人员。
周韶华寒着一张脸问刘副官:“到底怎么回事,三十几个活生生的大夫能就这么不见了?”
“昨天用饭的时候见着了守北门的郭千户,他说大夫们奉命撤出去了。”
周韶华一张脸瞬间煞白:大夫都撤走了,下一步该是确诊没染病的高门大户了吧。等这些人都悄摸离开,就该放火烧城了?
他觉得烧城不对,可若真是黑死病,那不焚尽病灶又该如何?
周韶华日日在病区忙碌,接痰喂药都亲自上阵。可没人领他的情,更有怕到极致,情绪崩溃的病人揪住他脖领道:“一刀杀了我吧,别拿我试药了。你杀了我吧!”
没等周韶华劝,满病房的人都哀嚎起来:“若真是鼠毒症,大夫们跑什么跑?要真是鼠毒症,那菩萨心肠的王小姐怎么没带了人来照顾咱们?整个病区,哪里还有照顾病人的人?”
喝骂质疑声不断,周韶华又急又气愁眉不展。
王妍在外头也听到了风声,她犹豫片刻便收拾了行囊要进隔离区。出门的时候见虎子和臭蛋、二丫等人背着小包袱等在门外,当即就皱了眉:“你们这是做什么,回去!”
虎子咧嘴一笑,露着小虎牙很是可爱:“鼠毒症不怕,我们闲不住还不如跟姐姐一起去照顾乡亲。”
“胡闹!”王妍抢步上前要赶他们回去,这几个孩子竟‘扑通’跪了下来:“姐姐,我们是开封人啊,你都能衣不解带照顾我们,我们也能去照顾乡亲。姐姐,鼠毒症不传染的,我们不怕。”
“万一是黑死病呢?”
“要真是黑死病,我们躲在这里也不能活。城门早关了,谁都逃不出去。”
她带着一群孩子出现在隔离区南大门的时候,正碰见挎着一篮子香烛往庙里去的秦姨娘。见着王妍,愁容不展的秦姨娘有些激动,她大步过来要拉王妍的手:“里面如何了,这病发的,可该怎么是好?”
王妍后退一步避开了她,也不行礼转身就走:“这里是病区,可别传染了你。”
自打上次的官司过后,王妍对知府衙门的所有人都不待见。尤其对秦姨娘,她更失望得很。初来时以为她简单直爽,等经历了后头的事才见识到她的厉害。
如今,她更不肯和秦姨娘有半分沾染。都下令让大夫们撤离了,还假惺惺的演戏给谁看?
王妍拂袖而去,秦姨娘望着她背影眼泪流成了串。
周韶华见到王妍,整个人像木桩般愣在那里,好半晌才叹一口气道:“你就那么想死?”
看着她满嘴的泡,王妍鼻酸眼酸好容易才逼回了泪:“我不想死,可总有些东西,比活着更有价值。”
王妍和虎子等人的到来,虽不能从根本上改变疫区的现状,好歹稳住了部分病人的情绪,缓解了人手严重匮乏的局面。
这之后虽然每天都有人去世,却也有振奋人心的消息:孟大夫主治的病人中,有五个在今早退烧了,孟大夫把脉问诊后喜上心头,当即振奋道:“再有半个月,你们肯定痊愈。”
好消息野火燎原般迅速传编,病人灰败的眼睛晶亮得犹如天上的星。王妍喜极而泣,周韶华也放下了悬着的心。
得救了,不用焚城去病了!
没等他欢喜够,刘副官便附在他耳边回禀:“梁大人传令,咱们的人必须在酉时之前撤出开封,若不遵命后果自负。”
周韶华这才想起来,今天已经是袁知府所说的第九天了。八天的期限已过,他们这是要着手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