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暴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
乡亲们还没完全从洪灾里走出来又遇到这等致命的威胁,论谁也绷紧了心弦随时会崩溃。这个时期,但凡有点本事的都携家带口逃命去了,衙门拿不出治病的法子还一门心思搜查病人。隔离区每天都送出来好几车死尸,乱葬岗焚烧尸体的刺鼻气味烙着人心坎,扎着神经。
整个城市被恐惧和凄惶笼罩,拼命是早晚的事。
这天晚上,城市各处都有人被强拖进隔离区。这些人中有的是单纯风寒发热,有的是惊吓过度惊厥寒战。这些人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哪肯去隔离区和黑死病人混在一起,他们挣扎打闹,哭喊着煽动民心,挑起抗战。
胳膊自然拧不过大腿,不管过程多激烈,他们最终都被送进了隔离区。
可这事就像水投进了滚油,瞬间引爆了整个油锅。
侥幸没被带进隔离区的人崩溃了!有的强行冲击隔离区,要营救被关在里面的亲人;有的别着菜刀扛着铁锹锄头,冲撞早就许进不许出的城门;还有的趁乱打家劫舍,抢夺难能可贵的粮食、金银……
整个城市都乱了,袁知府抓秃了头顶也不知道该怎样平息事态,上头派下来维稳和应变的梁参将当机立断:“杀,敢暴乱的都是谋反,杀无赦!”
袁知府身子震了下,他抬头诧异的看着梁参将,嘴巴张了又张艰难说道:“都是人命又在这个关头……”
“不压下他们势头这个开封你还管得住?你知道这些人逃出去了会是什么后果!”
梁参将是正三品官员,品级上压着袁知府,当下更全靠他维持住开封的稳定。袁知府也心疼治下的百姓,可他更怕疫病累及周边甚至扩散全国。那太恐怖了,他就是九死也不足以谢罪了!
袁知府眼巴巴看着梁参将,抖着手点了头:“任凭梁大人做主!”
周韶华精疲力尽稳住城南事态的时候,城门口早已血流成河。
吃不饱饭的庄稼汉在身经百战的军人面前哪有战斗力?更何况他们没想谋反没想战斗,他们就只想打开城门逃出去,逃一个希望而已!
尸体一具垒一具的叠在板车上往乱葬岗拉,周韶华看见有一辆上甚至还有几个半大的娃娃。
他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寻常就冷峻的眉眼更冷硬得冰山寒石一般。他忍着怒气求见梁参将,本想摆道理提意见,可还没说话先受斥责!
“你既领下了城南治安和把守隔离区南门的活,就该尽职尽责为国尽忠。可事发的时候你在哪里,你的手下都做了什么?若不是本将派兵及时,你们还准备借势装败让那群刁民攻进隔离区?”
他这话有失公允,周韶华的兵将只是领了不伤人性命的命令。手下留情的结果就是百姓认定了这边好攻克,攻击力量都加重在了这边。也因为命令掣肘,让好几个乡亲钻了空子进了隔离区。
可要说他们佯败故意放人进去,说他们没尽职尽责对国不忠这就太过了。
周韶华看着正在洗手的三品大员,他身上手上血迹斑斑,手下的那盆水也被洗得血红一片。他瞳孔紧缩,薄唇抿得泛白。
“乡亲们都该死?你凭什么下屠杀令!”
梁参将停下洗手,转头皱眉瞪他:“你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吗,周捕头?”
周韶华虽然才华出众,可因着年纪轻也还没考中进士。他能在扬州当个分管衙役协管刑罚的小官,那还是仰仗了父亲的权势。
现在被人以轻蔑的语气称为捕头,那绝对是故意的羞辱!
可那有什么办法,正以不屑眼神看着他的是正三品大员,便是他爹见了也得俯身作揖。更何况对方手里还捏着八千军将,随时能将‘不识尊卑、不服军令’的周韶华随意打杀。
在绝对的强权面前,任何个人都渺小卑微。
所以,梁参将没给周韶华坐而论道的机会,没听他半个字的圣贤道理,只黑着脸罚了他十军棍:“滚回去做好自己的事情,开封的军政还轮不到你个捕头插手。”
念着他是有靠山的人,打军棍的士兵并没怎么用力。可在周韶华看来他们还不如用些力气呢,如果他疼得受不住,他便没心思理从心底冒出来的深深失望和深深无力;他便没余力扣着自己的良心问何为官员,何为人命?
想着那些死在城门下、关在隔离区的乡亲,周韶华无声叹息,泪落了一脸。
暴乱平息之后,整个城市的氛围更加压抑。
袁知府愁白了头发一瞬间老了十岁,尤其疫区有大夫喊出了不是黑死病的声音,更让袁知府又哭又笑状似疯癫。
他笑终于看到了希望,倘若真不是黑死病他袁鸿渐兴许还有条活路;他哭这能稳定人心的消息来得太晚,昨夜一场屠戮开封百姓竟死伤过万。若最后诊断是鼠毒症,他如何面对枉死的冤魂?
与此同时,布政使大人的批复也终于到了。同回函一起来的,还有四名德高望重的大夫。
批示要求排除一切误诊的可能,全力救治百姓。同时也提醒袁大人做好黑死病病情防范,严禁扩大病区,危害健康群众。若事出紧急,许特事特办便宜行事。
跟着公文来的还有一封给袁大人和梁参将的私信。信中隐晦的提到了黑死病的恐怖和不可战胜,以调侃的口吻列举了以往黑死病的死伤数量、灭省风险及处理办法,更详细的分析了当今局势及国家需求。
信中有这么一段震慑人心:风传鞑靼有意私立可汗,陛下正筹备再次御驾亲征。此时若真蔓延开黑死病,周边小国定蜂拥来犯。届时内忧外患,步步凶险,尔等可担当得起误国误民的重罪?距第一次上报黑死病已有月余,离大范围爆发还有多少时日?
袁知府吓出了一身冷汗,抓住梁参将的手腕问道:“如今,可怎么是好?”
梁参将是在战场上摸爬的铁血汉子,随大军征战早见惯了满地残尸,也见惯了战死几万大军才最终获得胜利。
在他看来,黑死病不但没得救还威胁着全省乃至全国,那这里的人还活着做什么?早些死了不牵连别人,那不是可怜而是功德!
所以,他伸手指了私信上的处理办法,毫无情绪的道:“这里不写着了吗?你是不会挖壕砌墙还是不会泼油放火?”
“可有大夫说可能不是黑死病,也可能是鼠毒症!”因为激动,袁知府眼睛瞪得很大,语气也又冲又急。
梁参将不解的看着他,皱眉道:“十个大夫就有九个说是,他们都看走了眼?”
他顿了片刻,然后反问袁知府道:“那若就是鼠毒症呢,再拖下去事态如何控制?你能拦住百姓不许出城,可能拦住蛇鼠跳蚤?若真是黑死病,这些东西流窜到哪病就要发到哪儿。为了开封这点百姓,咱们敢冒那个险?”
袁知府才略微站直的身子又佝偻下去,他颓败的坐在椅子上一口接一口叹息。
兵将开始沿着护城河挖壕沟,烈酒油脂也不断往各库房搬运,衙门更在积极准备柴薪。周韶华想不明白他们要做什么,心里却有不好的预感。
听疫区有好几个大夫发声说乡亲得的是鼠毒症后,周韶华去找过袁知府。他觉得这是整个开封的希望,劝说袁知府下令医正再设病区,挑选大夫和病人按鼠毒症治疗。
可袁知府没见他,甚至都没个侍卫出来传话。他不厌其烦一直登门,结果也没有丝毫改变。
正气怒难平,王妍那边却传来了好消息——虎子退烧了,腋下的肿块也消散了不少,按目前的状况来看,再有半个月必然痊愈。
不仅虎子快要痊愈,近身照顾虎子的王妍和臭蛋也完好无损。这证实了鼠毒症的确不会传染!
这是个振奋人心的利好消息,周韶华一拳头砸在墙上,欢喜得差点跳了起来。
“我去找知府!”
他带着孟大夫守在知府门前,却依旧没见着袁知府的面。他将这好消息传进衙门,袁知府仅派了个小厮出来嗤之以鼻:“一个是鼠毒症能说明什么?那么能耐怎么没去把隔离区的病人全部治好?”
周韶华气结!
他转身对孟大夫道:“送你去疫区,要么死要么扬名天下,你敢不敢去?”
孟大夫五十出头,现如今妻贤子孝有房产有药铺唯一缺的就是名声。他从扬州奔波到开封,初衷就是扬名。周韶华将机会摆在他面前,他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周韶华得到了支持,立马就疯魔了。他利用自己把守疫区南大门的便利将孟大夫带进疫区,还威逼利诱,鼓动扬州大夫跟着孟大夫一起挑选病患、重新划出诊治区按鼠毒症为病人治病。
若是无人响应也就罢了,偏生好些扬州大夫信周韶华的邪,好些病人也愿意死马当活马医给孟大夫当试验品。
于是,疫区乱了。主管疫病的医正大人拍案而起,初进疫区的四个德高望重的大夫也气疼了胃。
他们生气倒不全因为被挑战了权威,更要紧的是事情脱离了他们掌控,后果他们承担不起。于是,他们联名告到了袁知府和梁参将面前,当头第一条罪名便是说周韶华‘居心不良、祸国殃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