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三年,黄河在开封决堤。洪水奔腾直下,气势汹汹的淹没了十余城镇。
七日后洪水退去,留给幸存灾民的却是满目疮痍、尸横遍野的人间地狱。死了的无法安息,活着的也无以续命……
所有物资严重匮乏,每天都有数千灾民饿死、病死。朝廷的赈济迟迟不来,恃强凌弱、暴力强抢的事情比比皆是,老弱病残越发没有活路。
更糟的,是灾民不再信任官府,纠集着去别处抢粮抢衣、劫舍劫财,暴乱一触即发;再有天气一日日炎热,尸体一日日增多,若再惹来瘟疫……
开封知府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堂堂七尺大汉,竟跪在菩萨面前磕头痛哭:“上天保佑,求朝廷的赈灾大军立时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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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同知府里,王妍熟练的帮姨娘挽好发髻,伸手挑簪子的时候,却是一愣:“你的金银首饰呢,怎么满匣子全是铜钗?”
周姨娘随手拿了根铜簪让王妍替她簪上,眼含悲悯道:“为了筹措赈灾款,老爷连大姐儿的嫁妆都动用了。我虽只是个姨娘,却也想尽一份心力。”
“嫁妆全部挪用了?”王妍乍然听闻手就一僵,随后便白了脸色:“后儿个就是大姐姐的好日子,没有陪嫁,她去了夫家如何立足?”
“谁说不是呢?”周姨娘也跟着叹息:“男方家门楣高、规矩大。大姐儿少了陪嫁做脊梁,还不定要被夫家怎样看轻。”
见王妍脸色越发不好,周姨娘后悔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拉着养女的手劝:“灾祸当头,要紧的是救命。你大姐向来心善,不会在这上头觉得委屈。再说了,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嫁妆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话是这样说,可是……”
“想想你家遭难时的情景,也该知道灾区百姓是什么境遇。”周姨娘捏着王妍的手紧了紧,眼睛里满是疼惜:“你有多感激大夫人,被救助的人就会多感激大姐儿。她行善积德,老天爷不会亏待了她。”
王妍家破人亡,全因水祸!
爷爷跑海货时遭遇风浪,没等来朝廷救援便去了。全部家当跟着他葬在海里,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娘亲身怀六甲,为了生计熬心操劳,最后亏了身子生她时血崩丧命。
亲爹怨她害死了娘,从不肯看她一眼。奶奶被生活折腾得喘不过气,时常搂着她喊着逝者的名字哭天抢地。
王妍还不知事,便切身体会了灾祸的可怕。
到她五岁那年,亲爹受不住穷,再次碰水揽下清理河淤的生计。哪想浪头一打又翻了船,跟着干活的十数人,无一生还。
受难者家属成日来家里索赔、闹事。奶奶熬不住,牵着她到同知府门口,二话没说就一头碰死在了柱子上。
那一刻,王妍的世界天塌地陷。
同知大人分管河工,紧着周全后事。大夫人看王妍可怜,养在膝下细心呵护。大姐儿更将她捧在手心里疼,得大姐儿日日开导关爱,一度失声的王妍才再次开口说话。
后头周姨娘丧女,悲痛难活,王妍才给周姨娘当了养女。
她幸运,挺过苦难便迎来曙光。但那份对灾难的畏惧,对水祸的惶恐早融入了血,刻进了骨。
开封受灾,王妍日日祈福,捐物捐款竭尽全力。
可如今动的是大姐的嫁妆,不带陪嫁过门,大姐在夫家要一辈子抬不起头!
想着灾区王妍心头绞痛,可她也舍不得姐姐委屈:“哪怕将婚期延一延呢?等挺过这一阵,总能给大姐补一份体面的嫁妆。”
“大夫人也是这个意思。可男方家老祖宗身体不大好,再往后推只怕要喝不到孙媳妇敬的茶。”周姨娘满脸无奈,轻叹:“因着给老太爷守孝,大姐儿今年都十九了,若是再守三年……”
怕王妍难受,周姨娘将她揽在膝头,轻拍着她的背道:“人这一辈子,哪能事事顺遂?大夫人是亲娘,总比你更心疼大姐儿。要你都吊着个脸,大夫人还如何自处?救灾原是好事,是大姐儿和大夫人的慈悲、恩泽。可不能闹得怨声载道,跟你爹爹强逼了她们一样。”
“知道了。”
“去陪陪大姐儿吧,同辈的姐妹里你俩最是亲厚。她这一走,再见就难了。”周姨娘笑着拍了拍女儿的脸,推她起来:“张罗婚礼的事情用不着你插手,去了只管哄着大姐儿开心。你成日在外头调皮捣蛋,市井上的笑话该攒了不少。”
王妍最怕听女夫子讲女四书,看见琴棋书画也头疼得很。寻常得了机会,就溜出府在街上厮混。为这事,她没少挨骂挨打。
现在被姨娘调侃,王妍怕又遭数落,赶紧往外头退:“那我先过去了。”
王妍出入大姐儿的院子就跟自己屋子一样,丫鬟见她过来也不殷勤引路,只笑道:“大夫人和小姐在屋里说话,三小姐自行过去,奴婢去给主子们泡茶。”
王妍让她下去歇着:“我来吧,娘亲和大姐都喜欢喝我泡的蜜枣茶。”
等泡好茶送过去,走在门口就听见大夫人的声音:“赈灾船在泗水翻了三艘,风浪太大其余船只都困在了浅滩。朝廷着急,一连往扬州下了三道圣旨,要咱们这边赶着再备些紧要物资送去灾区。你爹是没办法,若是不然,他如何也不会动你的嫁妆。”
见母女俩说私房话,王妍端着托盘要退开。可才刚抬脚,里面又道:“别以为你爹是一心顾着灾区半点不心疼你。朝廷下了圣旨,半个月送不过去,扬州官员全数问罪抄斩。”
王妍心里一咯噔,再也挪不动脚。
“从扬州到开封,光路上就要大半个月。圣上……”
“发快船走京杭大运河,七八天也就到了。”为怕女儿说出大不敬的话,大夫人的声音有些发急。说完这句,才又平稳下来:“路上没多大问题,要紧的是物资筹不出来。”
“扬州富庶,怎么会连几船紧要物资都拿不出?”
“开封才刚出事,知府大人就将扬州能动用的银钱全调派过去了。后头送物资,富商、平民也都尽了心力。哪想船只在泗水出事,又要再筹。如今衙门没钱,平民力微,富商又不肯出大力。这不就将你爹放在了火上烤?”
见娘亲着急伤心,大姐儿赶忙安慰:“总会有解决的法子,娘别着急,更不要担心我。女儿是自愿捐的嫁妆,我不委屈。”
大夫人的声音就带了哭腔:“连养在深闺的女儿家都这么深明大义,那个汪世男怎么就不能大局为重?”
“汪世男?”
“就是布商汪家,平时摆阔显富,这次却抠搜得半套成衣都不肯捐那个。”大夫人心中有火,忍不住又道:“他自己不捐,还拦着不让旁人捐。涉及到钱财利益,又有他在前头顶着,旁的富商可不就真的不捐了。”
“不是说爹爹再出五千,他便砸锅卖铁也认捐吗?”大姐儿也跟着激动起来:“嫁妆的五千两银子已经挪过去了,他却要说话不算数?”
“要么说他是泼皮无赖呢?”
不想惹女儿着急,大夫人赶忙抹了泪岔别的话题:“就要出嫁了,去了夫家要收敛着脾气。成家过日子,夫妻间要相互体谅……”
母女俩说体己话,王妍不好进去打扰,端着托盘转身走了。
算着日子,父亲接下筹款的差事都五天了。按大夫人的说法,再有三天还筹不齐东西,朝廷必然降罪。
王妍脑袋里一会儿是灾区惨状,一会儿是小时候的过往,再一会儿又是爹爹被降罪斩首。她将自己唬得不轻,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逼得爹爹连大姐的嫁妆都动了,他汪世男竟敢食言而肥一文不捐?真的没钱也就算了,他汪家在扬州可是数得上的大户,寻常摆阔扔的银子也数不过来。”
“灾祸当头他不肯出力就已经是丧良心,凭什么还胡搅蛮缠,拦着不让别的富商救命?”
王妍心里气不过,换了男装溜出府,要去找汪世男晦气。
在破庙等到市井朋友都到齐,王妍说完经过,便气道:“咱们去堵那汪世男,能逼得他捐了银子最好。若是不能,也得痛揍他一顿出气。”
小伙伴们听得义愤填膺,自然愿意出力。可也有人担忧道:“咱们这样,会不会乱了同知大人的方寸?”
“坏不了事!我爹是古板君子,降不住那等泼皮。”
“那成,揍他狗儿的。”
查到汪世男正在赌坊赌钱,王妍立马带人堵了过去。
等汪世男一出来,兜头就套上麻袋,拖到空巷子拳打脚踢一顿伺候。
“刚才在里面输了二百多两银子吧!”出了府门,王妍不用端小姐架子。她一脚踩在汪世男身上,挑眉冷笑:“有银子赌,没银子赈灾。你这样的就该打死!”
汪世男在麻袋里支吾叫骂,又惹来一顿胖揍。最后被打得扛不住,哭喊着求饶:“女侠饶命,在下捐,在下捐成不成?”
“捐多少?”
“五百两银子两百套成衣!”
“呸,最少两千银子,两千成衣。”王妍解开麻袋,拿匕首抵住他心窝子:“朝廷感念你们赈灾有功,可减免了你们三成商税。五百两,你有脸说出口?”
汪世男吓得腿都软了,哭丧着脸道:“姑奶奶也,我要有钱还和官府作对?若不是怕成了官府的眼中钉,我何至于煽动大家都不捐款?”
“有银子来赌?”
“那不是被衙门逼得难受,来这里排解吗?”刀尖尖透过衣裳划到了肉,汪世男脑中轰然一响,激灵灵打了个寒战,额上都起了冷汗:“一千五百两再加一千套成衣,最多了。若是不信,我带你去查账。”
王妍生性发浑,她还真就跟着去查了。反正她在外头布了人,也不怕汪世男耍花招。她不信汪家没钱,牟足了劲要讹他多捐。
她女诫、女红不行,算经商书可没少读。汪世男想蒙她,门都没有。
可王妍在这安然查账,却不知有人看见她行凶,正匆忙跑去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