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万籁俱寂，齐姜卧于床榻，却是辗转难眠，她不停思量，那么信任一个人，是否便可以抵挡一切风雨？
自小到大，她与庄无忌之间有着根深蒂固的信任，一丝一毫的怀疑都不曾有过，从不曾怀疑他的好，从不曾怀疑他的话，从不曾怀疑他的所有一切。
只是当她思来思去时，却发觉哪怕你多信任一个人，总会有一些事，无能为力。
如今的庄无忌不仅仅是她的师兄，也不仅仅是她的良人，他是楚国的宗君，是站在千军万马前的第一人，为了楚国，为了牢固王族延续下来的王位，为他人也罢，为自己也罢，他必然有太多的事需顾虑。
在这片大地上，诸侯纷争已经延续数百年，太多的利益牵涉，太多的欲望斗争，永无尽头。
不管国与国，还是人与人，都可以一时为友一时为敌，诸侯们随便借个籍口，便可讨伐他国，游侠们不满公子王孙的统治，便会毫无畏惧，持剑行刺，万死不辞，世间之事，错综复杂，千变万化，谁都难以预料明日究竟又会如何。
正如她从来都不曾料到过，她的叔父齐季会起兵叛乱，数十年的情谊就这样毁于一旦。
实在有太多事情总会让人措手不及，仅仅是信任，又怎能抵过一切？
漫漫长夜，齐姜越想越惶然，越想越难过，十七年来，她从未试过像今日这般思绪烦乱，很多事纠结在心，难以自解。
雄鸡唱白时，一夜未眠的齐姜起身走出了宫殿，暮色依然笼罩着大地，但宫人和守护王宫的将士已早早来往在各个宫殿间，匆匆忙忙，也井井有序。
远处的宫殿隐隐传来声声传呼，那是侍卫在呈报着每一个上早朝的卿大夫姓名。
在秦昭太后的寝宫前，也早早来了两个人守候门外，等待着召见。
这两人齐姜都认识，一个是旋簌，一个是在太后宫中有过一面之缘的美男子魏丑。
两人见着齐姜走出来，默然行礼，并不言语。
忧思满心的齐姜也无意与他们相谈，只是微微额首，便行到后院里漫步散忧，直到天色已经大亮，齐姜回了殿内，只见魏丑还候在门外，旋簌已不见。
一入内室，齐姜便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见秦昭太后正依在榻上，慢慢呷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旋簌坐在旁边，手执银针，在秦昭太后的脚心处轻捻着。
“太后。”齐姜恭敬行礼问好。
秦昭太后抬头看她，有些惊讶：“齐姜，你脸有倦意，昨夜不曾睡好？”说着又笑了起来，“可是不见伯苏，便难以成眠了。”
齐姜摇摇头，道：“齐姜只是偶有不适，早上外出走一走，已经无碍了。”
“如有不适，便让旋簌煎些药汁调理调理。”秦昭太后道。
旋簌也不抬头，只说了一个字：“是。”也不多言。
齐姜坐在旁边看着旋簌施针，看了一会，便道：“太后，齐姜进来时见到魏丑候在门外，应是许久了。”
“他每日都会来见我，陪我说说话。”秦昭太后淡淡道，“今日有你在，也不须他来了。”便唤了一个侍女道：“让魏子回去罢。”
望着侍女走出外面通报，齐姜突然想起秦昭太后对魏丑说过的一句话：“日后我若去了，自然要你殉葬。”心间不觉一抖。
数百年来，帝王诸侯逝去，总会杀一批人为自己殉葬。
读历代札记时，每逢读到此处，她总是心生不忍。
蝼蚁尚会偷生，何况是人。
世间万民都有着各自的喜怒哀乐，都有着想活下去的愿望，而掌控权力者，只凭自己好恶，便已决定着任何人的命运和生死，何其残酷！
在权势之下，所有的臣民难道便是任意招之则来，挥之则去？
可笑的是，站在权力巅峰上的人却依然口口声声自称是圣人治国，一心为天下万民。
“太后，齐姜有件不明之事，人死后，可否还会有知觉？”齐姜突然问道。
秦昭太后闻言一怔，低头扎针的旋簌也不禁抬眼看了看齐姜。
“死后又怎会再有知觉。”秦昭太后停了一会才道，“倘若还能有知觉，那该有多好。”说着神情便哀伤起来。
齐姜不解而道：“太后，数百年来，诸侯千秋后，都须他人殉葬，既然毫无知觉，再多人跟随又有何用，他们也有自己的悲喜，也有自己的牵挂，为何却要夺取他们的一切，令爱者分，令痛者离，这何其残酷。”
秦昭太后静望她半晌，才道：“齐姜，你心太善了。你可是觉我曾说需魏子殉葬极其残酷？”
齐姜起身行礼道：“太后，魏丑会每日陪太后闲话，太后应是甚为爱惜他，既然如此爱惜，太后神灵明知死者已无知觉，何为要以生爱惜之人葬于无知之人旁。若然死者能有知，太后神灵应有更多事由向逝去者倾诉，自是无暇顾及他人。齐姜觉得，让无谓之人殉葬，不管有无知觉，都会令人不快。”
秦昭太后听得楞住了，半晌回不过神来，想了好一会，才哈哈大笑，道：“好一个齐姜，说得我也自认不妥了。罢了，看在你面上，魏子日后该如何，就由他去吧。”
齐姜微微一笑道：“太后亦是心善之人。”
“若是昔日之我，或许便不会应你此求。”秦昭太后道，“昨晚输棋予你，也当是还你一诺。”想了想又道：“魏子这几年也是待我细致入心，如今想来，若是没有他多陪我说话，我怕是更难以解忧，也该还他一些该还之义了。”
“太后心善，会念及他人。但太多人不会如此，总是随意任为。”齐姜道，“血肉之躯终会化去，倘若真觉身后须他人守护，依齐姜之见，不如全以红泥烧成俑人，以铜灌之，此物千秋万世都会不腐，永存后世，岂不比血肉之躯更好。好兵戈者，还可用此制为陶人，陶马，于陵墓中摆为兵阵，气势会更为惊人，自能吓走一切鬼怪，守护神灵。”
秦昭太后一听，连声赞道：“此计妙也，此计妙也，他日我去，必以陶人陶马相随。”笑着望向齐姜道：“齐姜，你心思很妙，超于常人，难怪伯苏会惜你如命，你和伯苏携手共行，必成千秋大业。”
齐姜一笑，说道：“多谢太后之言。”
千秋大业，她从不曾想过，只是期望亲人好友都能一生无忧罢了。
“齐姜，看你眉目间倦意甚浓，还是去歇息罢。”秦昭太后说道，“让旋簌为你熬些安神之药。”
昨夜未眠，齐姜也确是深感疲累，便依言拜别秦昭太后，回了所住之室。
待她一觉醒来后，听到侍女报呈，说旋簌送药而来，已等在外面多时，便让侍女带了旋簌进来。
旋簌送来的是一碗芬香扑鼻的药汁，齐姜呷了一口，满口甘甜，不由道：“这是何物？”
“安神汤。”旋簌淡淡答道，“观公主神色，应是忧思满心，多喝可散忧虑。”
齐姜黯然笑笑，她的忧思又岂是一碗药汁可解。
旋簌抬头看看她，又说道：“旋簌刚刚路过灵武君住处时，听到里面弦乐阵阵，听说是秦王陛下送了数名善音律的女子予灵武君。”
齐姜听得一怔，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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