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宫殿，轻幔随风飘动，香炉里青烟袅袅，无声无息。
齐姜抬头，只见秦昭太后靠在榻上，闭着眼睛，脸上还留着几分痛楚，不禁有种深深的孤寂涌上心头。
这个大半辈子都站在权力巅峰的女人，最终得到的是什么？只是这样无人能言的深深孤寂吗？
仅仅如此的话，人生一世就这么过去，又有什么意思？
良久之后，齐姜才开口问道：“在太后心中，子孙和帝国，都是最重要吗？太后可想过，希望得到的又是什么？”
秦昭太后睁开双眸，目光炯炯，道：“这么多年，初次有人这样问我，齐姜，在你心中，又是什么最为重要？”
“自然是父母兄妹。”齐姜不假思索而道。
“伯苏呢？”太后微笑而问。
齐姜一楞，脸上渐渐浮起红晕，于她心中，父母兄妹固然最重要，但是，庄无忌是不同一般的，他不仅仅是她的师兄，还是她的良人，是陪伴一生的人，是她可以向着他笑，向着他哭的那个人。
对父母兄妹的深厚感情，她可以脱口而出，但对庄无忌的一切，却总是羞于启齿。
天下间，亲情的骨肉相连，是自然而然的，可以坦坦荡荡地说出，但是男女之情往往也是最难说清的。
越是深爱的人，反而越无法用言语来传达。
“灵武君，他，他，自然也是一样。”
听着齐姜支支吾吾的回答，秦昭太后笑了笑，道：“也罢，我也是想了许多年，才知道谁更重要。今日，子楚和伯苏去箭场比箭，你若是想看，也去看看罢。”
听此一说，齐姜有些坐不住了，正想告辞，便听到外面的侍女道：“太后，魏丑前来探望。”
“让他进来罢。”秦昭太后的声音骤然带了几分冷意。
齐姜望向宫门，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眉间带着几分妖艳的俊美男子走了进来，手中还捧着一件雪白的狐裘。
“太后今日突然不适，应是不慎冷着了，这几天日暖夜凉，魏丑特地为太后带来一件暖衣，太后多加小心。”男子边说边把手中的狐裘放在了秦昭太后旁边，这才对齐姜行礼问候。
秦昭太后看了一眼那狐裘，淡淡道：“魏子，这么多人，只有你最知冷暖，懂得服侍我，日后我若去了，自然要你殉葬。”
魏丑听得脸色一白，怔了一怔，才道：“对太后，魏丑自是生死相随。”
“齐姜，你去看伯苏罢，这里，有魏子陪我说话便可。”秦昭太后道。
齐姜起身行礼告别，步出宫门，便见她乘坐的马车停在外面，旁边守着四名楚国将士，这些人她认得，都是庄无忌的随身侍卫。
那些将士见她出来，立刻上前行礼，恭敬而道：“公主，灵武君足下在箭场，公主若是想去，足下吩咐我等迎公主前去，公主若是不想去，足下吩咐我等送公主回宫。”
“去箭场。”齐姜说道，转身坐上了马车。
箭场在咸阳城的南侧，远远未到，齐姜在车内已经听到了震天的擂鼓响，伴随着将士们整齐的吆喝声。
掀起窗帘，齐姜向前张望，但见远处箭场周边，队队骏马载着骑兵整齐而列，擂鼓声和呐喊声便是从场内传出。
小时候，她也曾随父亲去过箭场阅兵，这样的情形与她来说，也是颇为熟悉。
守卫箭场的将士都在外围，见了齐姜的马车，也没有过问，已经纷纷让出一条大道，马车直贯而入，行至场边的高台旁。
齐姜踏出马车，缓步行上高台，眼前一望无际，手执弓弩，围着场边而站的的将士让人看得心潮澎湃。
她一直觉得，男子们这般热爱金戈铁马，不仅仅只是争夺天下。
雪亮的枪矛，坚硬的盔甲，勇猛的骏马，隐藏着男人的天性，凝集着男人的热血与梦想，就像那细细的绢布上凝结着女人的柔情一般。
或许人生在世的最大目的，就是为了让心和血融入这些能震撼人或打动人心的事物中。
齐姜的目光不停地在人群中搜索着，却望不见她想看见的那个人，心里顿时有些失落。
场内擂鼓声突然一顿，随后变得急促起来，而场边的将士喊声更为热烈，一个个转首望向东边。
齐姜也不禁踮足而望。
在箭场最远的尽头，马蹄声远远传来，一匹神骏的白马正疾奔而来。
白马越来越近，马上端坐着一个身着黑色衣袍，腰佩长剑，手执弓箭的男子。
齐姜看清来人的那瞬间，心，不禁立刻狂跳起来。
灵武君庄无忌，穿着她一针一线做成的黑袍，目光如剑地坐在狂奔的马背上，纹丝不动。
白马奔过高台边，庄无忌微微一侧首，目光便落在她身上。
齐姜心情激荡，忍不住走前两步，樱唇微动中，“伯苏师兄”四字已是脱口而出。
那瞬间，庄无忌已转回头，手中弓箭疾如流星般飞驰而出，随之一拉缰绳，白马昂首嘶叫。
黝黑的长箭已经从前方柳树枝上绑着的钱币中心贯穿而过。
周围立刻一片欢呼声。
齐姜呆呆地站着，她是初次真真正正地看到庄无忌的箭法。
在鬼谷的日子，她的伯苏师兄总是很安静，偶尔会陪她练练剑，也从不和争强好胜的师兄们比试，有时候她都会怀疑，她的这个师兄大抵就是来鬼谷闲住的。
她也一直知道庄无忌箭法了得，但却从不曾见过。
今日，当真正看见之时，她突然发觉，那种功力是不曾预料到的，让她颇有几分惊愕。
目光再落在庄无忌身上时，齐姜有种恍然在梦中的感觉，脸上不知为何，竟发烫了。
她多么喜欢在鬼谷时，庄无忌那闲闲散散，仿若不理一切的样子。
她曾经想过，气吞山河，霸业雄图其实没甚意思，如果就这样闲散地过着，会更快乐，
可是，今日，这样锐利不可摧，王者气势的庄无忌，原来她也是喜欢的。
原来，不管是什么样的庄无忌，都是她喜欢的。
神思迷惘中，齐姜又听到一阵热烈的欢呼。
也是一身黑袍的赵政骑着黑色的骏马，飞驰而来，他手中的箭也穿币而过。
这般的热闹，齐姜已无心观看，目光追随着庄无忌，此时此刻，她有很多话想跟他说。
庄无忌已跳下马，行上了高台。
“阿衡。”一如平日的轻唤却让齐姜无由地紧张起来，红晕也浮上了脸庞，众目睽睽下，她不可妄动，只能轻轻点头，端正地行礼。
“你来得晚了，这是最后比试。”庄无忌伸手扶住她道，“阿衡还想看么？”
齐姜连忙摇摇头，在众人面前，礼节繁多，想多说些话都不行，因而她已无心再看，只想快点把他拉走。
“我们回去吧。”庄无忌随手将弓箭抛给身后的侍卫，拉着她走下去。
入了马车后，齐姜的目光便忍不住在庄无忌身上转来转去，心中忐忑，生怕这衣服上有哪处缝得不好。
当日，她送他衣服后，便病倒了，她还不曾知道，他是否喜欢。
“阿衡。”庄无忌见她只是呆望着自己不说话，不由叫了一声。
齐姜心一跳，急忙低下头，手指绞着他的衣袖，却不说话。
“可是太后说了甚么？”庄无忌有些不解地问。
齐姜摇头，道：“太后待我很好，阿衡觉得太后心有忧虑，却也不能替她解忧。”说着目光又忍不住流连在庄无忌的衣服上，有些不甚自然地道：“伯苏师兄，衣服，可合身？”
庄无忌微微点头，正色而道：“确是合身，只是，不知是谁送来的，放我案桌上。”
齐姜微微一怔，别过脸去，道：“我也不知，该是仙女送你的。”心中有些失落，便不想说话了，靠在一边望出车窗外。
“阿衡。”庄无忌叫了一声。
齐姜没有应答，也不回头，突觉腰间一紧，庄无忌的手臂已轻挽在她腰上。
“我知道，是一个叫阿衡的小仙女送来的。”庄无忌的声音轻轻地在耳边拂过，让她的心霎时暖了起来。
齐姜不禁回头，看到庄无忌脸上的淡淡笑意。
她有些懵然，在她心中，她的师兄是从来不说笑，也不会戏弄她，他说什么，她从来都信，他说不知道是谁送，她也会当真。
“师兄骗我。”齐姜有些气恼地道。
“我原来确是不知，后来才知。”庄无忌道，“阿衡，真的是你送我吗？”神情里竟是带了几分腼腆。
齐姜嗔道：“你就当是仙女送的。”说着有几分委屈，“我的手扎了很多针眼，我缝了两年……”
“两年？”庄无忌微微一怔。
“两年前，我来不及送，就再也没见到你，那时，我真的以为再不会见到师兄了。”齐姜低声道，心里竟有几分酸意。
如果，两年前的离别便真的无法再见庄无忌，如果，她要嫁的灵武君不是庄无忌，她会如何？
这样的念头，她从不敢多想，更不敢往下再想了。
“不会。”庄无忌道，说得甚为坚决，“不会有不再相见。”
齐姜的眼泪突然簌簌而下，哽咽地道：“伯苏师兄，我真的怕过，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记得我。”
面对齐姜的眼泪，庄无忌颇是无措，伸手抹着她脸上的泪，道：“是我不好，阿衡不要哭。”
望着庄无忌有些惶然的样子，齐姜突然又破涕为笑，心里不觉一甜，道：“伯苏师兄，你以后去哪里，都跟我说一声，可好？”
看到齐姜的笑容，庄无忌脸上也不觉多了几分笑意，答道：“好。”
只是一个字而已，却让齐姜心花怒放。
庄无忌从来都是一言九鼎，以后，她是不需再担心见不到他了。
靠在庄无忌怀里，齐姜望出车窗，只觉是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欢喜。
这一望，却见到马车已进了王宫。
路过花园时，远远见到章穆和旋簌站在一起，似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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