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一开,凉风扑面,驱散了密道里的湿气,外面是一个园子,密草丛生,有鸡舍牛棚猪栏,月光洒下,万籁俱寂,只要穿过这个园子和旁边的庖厨,再过一花园,便可接近王宫内殿。
齐姜生于斯长于斯,对这一切自是熟识不过,带了墨八两和萦蕴趁着夜色,借着草丛楼阁隐蔽,直奔她父母一直居住的景殿而去。
曾经日夜有侍女和侍卫来往,宫灯常点的王宫如今却显苍凉,很多宫灯不燃,也没有人走动,像一座死城。
萦蕴看得一皱眉,低声问:“公主,如果王后不是被关押在王宫里,又会在何处?”
“叔父把母亲的讯息全封了,若要不引起人心有疑,将母亲留在王宫,最能掩人耳目。”齐姜道,“倘若不是,需寻到叔父如今所住之地,才可寻到母亲,但我总觉母亲会在景殿里。”说着时心里有几分怅然和惶恐,还有着隐隐的期望,若然她的叔父齐季还是她心中那个温和的叔父,若然她的叔父是真的爱极她的母亲,应不会为难母亲,她实在不愿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叔父,不愿见到一个形象破碎了的叔父。
萦蕴点头道:“也唯有如此了。”
景殿已在不远,昔日灯火齐明的宫殿,如今只见宫门紧闭,宫灯不亮,一片漆黑。
齐姜脚步一滞,对身后的萦蕴和墨八两轻轻摆了摆手,让他们也停了脚步。
“像是无人居住也无人把守。”萦蕴道。
齐姜蹙眉,前方哪怕是龙潭虎穴,她也要走上一趟,稍一思量,道:“进去一看,倘若无人,立即走,不可停留半分。”便带着他们转到景殿背后,从墙头翻过而进。
偌大的景殿内居然空无一人,除了月色,也无一丝灯火。
齐姜心里微惊,莫非她的母亲真的不在此地?
走过偏殿和正殿间的花园后,骤然见眼前的正殿大门挂着两盏燃着的宫灯,齐姜的心不由狂跳起来。
“有人。”萦蕴脸上也不禁有了喜色。
殿内蓦然传出一声叹息,听在耳中,只觉甚是悲苦凄凉。
齐姜心里一抖,这是她叔父齐季的声音,忙一招手,和萦蕴,墨八两立刻飞跃上大门前的长廊顶柱上。
“阿离,阿离……”
殿内又传来声声低唤,温柔得让旁人听了,心也要融化,齐姜却是听得心底一片哀痛。
阿离,是她母亲的名,那是她君父才可叫的称呼。
曾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她见君父含笑望着她的母亲,也是这般温柔似水而唤。
她也曾想过,若然有一个人也这么叫唤她,该是如何地动人心弦。
这世间有谁能抵挡自己心爱之人的温柔?
“阿离,你不喜那些兵士守着,我把他们撤了,你不愿离开这里,我在这里陪你,你为何不跟我说一句,你为何不看我一眼?阿离,你不知我心里之痛……”
“阿离,你不要哭,你一哭,我心里就痛得受不了,阿离……”
殿内断断续续传来话语,悲苦而又温柔,深情得让人动容。
萦蕴看了身边的齐姜一眼,见她神情哀伤,不由微微皱起眉头。
“阿离,我想你,念你,二十多年了,每每思你若狂,就想这样死去,再不必心痛。阿离,你为何不能对我笑一笑,你不要哭……”
齐姜把手抚在心口,深深吸了口气,听着其他男子对自己母亲倾诉深情,实在教人情何以堪。
男欢女爱,总是令人神魂颠倒,销志蚀骨,让人见之难忘,思之若狂,英雄美人自古总是难逃此劫,每每陷于情迷而无法自拔时,唯有沉沦,万劫不复。
“阿离,那日我只是酒醉,只是心哀,我不是有意伤你,阿离谅我,我再也不会如此,再不会如此。”
“出去!你给我滚出去!”呵斥骤然传出,带着极大怒气,却依然动听得拨人心弦。
齐姜一听,喜极而泣,对着萦蕴和墨八两直点头。
那是她母亲的声音,她母亲真的在此!
“阿离,你肯与我说话了,阿离,你打我骂我都可,我只求你不要哭了!”传出的声音充满狂喜。
萦蕴有些头痛,她来此是为了救人,不是来听他人情意绵绵,便对齐姜低声道:“倘若延平君不走,我们该如何?”
“等。”齐姜答。
“此地没有兵士守卫,以我们三人之力足以杀了延平君!”萦蕴又道。
齐姜大惊,冲口而道:“不可!”她从来都不曾想过要杀叔父,哪怕仅仅是伤害他,只这样一想已心有不忍。
萦蕴神情奇怪,问道:“他起兵夺位,箭伤齐王,扣押王后,你也不恨他吗?”
“我……”齐姜黯然低头,心感彷徨。
对萦蕴来说,齐季不过是一个陌生人,生和死,实是无甚区别。
但对她而言,齐季是一直敬爱的叔父,是血肉关联的亲人,叔父可以一夜之间反目成仇,起兵谋反,但她却做不到一夜之间便将敬爱转成怨恨,将亲人当做仇人。
萦蕴看着齐姜的神情瞬息万变,难以自解,轻轻叹口气,也不再多说了。
世间苍凉,生死离别,爱恨情仇,她也看多了,心中早已难起波澜,只是冷冷旁观,不需多言。
殿内此刻一片寂静,齐季和穆姬夫人的声音也不再传出。
过了半晌,又传出齐季的哀求:“阿离,你和我说说话,可好?”
“延平君,我自问从不曾对你有半点薄待,陛下也从不曾有伤你之意,你却伤我丈夫,挑起兵祸,让黎民百姓再受战火之苦,你对得起谁人?你我之间还有何话可说?”穆姬夫人的声音缓缓传出,带着无比哀痛。
“阿离!我在你心里只是如此吗?我日日念你,心痛若裂,你为何总不肯多看我一眼?我只是求你多看我一眼而已。”
“心倾何人,从不由己,我不想怪责于你,延平君,世间千千万万女子,你只需多看一眼,也许便能心有所系,何苦如此,伤人也伤己。”
“她们都不是你!”
“延平君,如果你不想我恨你,就出去罢。事到如今,错了已错,你好好思量以后该如何。”
室内静寂,片刻之后,厚重的宫门缓缓打开,清冷月色照出一个身影,在惨淡的灯光下,更显瑟瑟。
齐姜心头一阵揪紧,那一步一步,摇摇晃晃走下台阶的锦衣男子,脸色在月光下有些发青,双目无神,像是孤魂野鬼一般,丝毫不像昔日她心目中那个气宇轩然,意气风发的叔父齐季。
萦蕴一下抓紧腰间的佩剑,在齐姜耳边低语:“公主,延平君此刻正是心神涣散,毫无意志,只需一击,便可取他性命,解都城之困,他一死,局势必会控在齐王陛下手里,你想杀还是不杀?”
齐姜望着齐季,心间闪过的是无数昔日美好的记忆,这样的欢乐终究像一场梦,被打碎了,难以分辨剩下的是悲凉还是怨恨。
她轻轻按住了萦蕴握剑的手,道:“我,做不到。”
萦蕴看看她,微微摇头,望向齐季,见他突然跌坐在台阶上,双手抱头,身子在不停发抖。
月落霜冷,更深露重,宫灯零落摇曳,看得人心惨淡。
齐姜侧过脸去,她不愿看,也不忍看,想起五岁那年,她的婶母,一个也是来自魏国名族的女子因病而逝,留下一个五岁的幼子给叔父,当时的叔父并无哀伤之情,很是平静,她一度以为,是男儿都自命坚强,但今日才知,原来男人的伤痛也是这般脆弱和真实。
更令人伤怀的的是,她的叔父心心念念的只是她的母亲。
这是一种何等的悲哀!
心之哀恸,也因是情到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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