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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二十四)(1 / 1)

是,陶茜然已死,福华已死。那些让她警惕的‘女’人,都成了一抔黄土,红颜枯骨。可她却不能松一口气,新人在不断地出现,旧人们也丝毫不肯放松。皇贵妃死前的暗‘潮’汹涌一派和睦终于随着她的死分崩离析,连胆小如兮贵妃,都可以与她冷嘲热讽,赤眉白眼,来日皇后之位虚位以待,尚不知要生出何种事端?

而她宓姌,她算什么呢?不过是无子、无家世,只能依靠着一息微薄的宠爱而生存的‘女’人。而这宠爱,是多么渺茫,仿佛福华灵前跳动的耀目烛火,一阵轻轻的风,都可以肆意扑灭。

她是太知道“恩宠”了。从惠儿的死,茜然的死,到今时今日死去的福华,无一不是受过皇帝的宠爱,并且仿佛身后还享受着这样的宠爱。

她实在是太懂得了。因为懂得,所以彻骨寒凉。

趁着祭酒礼歇的一刻,兮贵妃与宓姌听着各宫各处的太监宫人们来报上琐事。沛涵跪得久了,只觉得膝头酸麻不已,见别的嫔妃们并无进偏殿歇息的样子,便招了招手示意叶心带上‘药’酒,跟着自己往偏殿去。

叶心扶着她出来,低声道:“小主的膝盖不好,经不得这样长跪呢。”

两人正说话,宓姌恰好扶了涅筠出来,打算往偏殿更衣,见了沛涵便道:“是不是膝盖受不住了。你先去偏殿歇一歇,我叫人端碗八宝甜汤来给你,再涂点‘药’酒。”

沛涵摆手道:“生了孩子之后到底是不如从前了。姐姐悄声些,别让人拿住了话柄说我不敬皇贵妃。”

沛涵这样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孝贤皇贵妃死后,皇帝很是哀痛。脾气也喜怒无常,前两日便因指责前朝的几位大臣在丧礼上不够悲痛,便立刻施廷杖打死。如果旁人知道沛涵因为跪在孝贤皇贵妃前而犯了膝头酸痛,不知又有多少是非呢。

宓姌知她言下之意,叹道:“皇上如今的脾气……罢了,皇贵妃过世,皇上失了结发妻子。到底是伤心的。”

沛涵冷笑一声:“生前不见得怎样,如今倒成了恩爱夫妻了。皇贵妃若地下有知,会不会嫌自己弃世太晚,不能早些得到这样的尊重恩情?”

宓姌看了看四下,比起手指轻嘘一声:“说话越发任‘性’了。”

沛涵一脸通透:“我这样的人还怕什么呢?不过是看穿了姌儿你看不穿的宠爱罢了。”

宓姌正挽着沛涵的手要进偏殿,忽然听得里头有窸窣的低语声。

沛涵的声线薄而细韧,仿佛一条拉长的细线,截断细雨如丝的伤感:“姌儿疼爱璞琪么?或许有朝一日,璞琪也会变了不如我们预期中长大。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在这宫中不过是个笑话,不过是写进死后功德里的溢美之词。来日璞琪会有自己的心思自己的想法,甚至有更多想得到的东西。这世间多的是母子失和,夫妻离心,所以。母子也好,夫妻也罢,这种到头来或许都会疏远的感情。比不上我们姐妹彼此风雨多年的情感。姌儿,或许哪一日,璞琪有了自己的亲人,皇上也彻底不再宠爱,那么只有我和你,继续相伴深宫岁月,一如从前。”

沛涵的语气里有深深的依赖,然而宓姌的心思却在细雨绵绵中飘摇着疑‘惑’不定:“沛涵,我从未问过你,为何你对世间的情爱。这么不能相信?”

沛涵的眼角闪过一点晶亮的泪光:“姌儿,你知道我的阿玛和额娘是怎么死的么?我额娘与阿玛年轻时也算是恩爱亲密,可有一日我额娘红颜不再。阿玛喜欢上别的‘女’子,我额娘不能忍受,彼此争执之时失手刺死了阿玛,然后悲愤自尽。我自小被寄养在伯父家长大,所以一直认为,再相爱又如何,到最后因爱生恨的太多太多,与其如此,还不如不曾恩爱如许。世间的男欢‘女’爱,不过是皮‘肉’‘交’合,实在是不可依靠的。”

宓姌默然,只是轻叹一声:“只是沛涵,什么都不相信,会不会太空虚,像找不到依靠?”

海兰轻笑,眼中有深深的依赖:“姐姐,我相信你啊。”她紧紧靠着如懿身侧,“所以姐姐,无论我做什么,你也要相信我。”

如懿温然颔首,一任雨丝凄凄拂上身来:“是,我都相信。”

沛涵轻声道:“姌儿,我知道其实你是有些不一样了。从冷宫出来后,你一直很想劝自己不要去多想,只要相信皇上就好。可一个人这样劝自己,她本身就是已经是开始在不相信了。对么?”

宓姌闭上眼晴,以此来拒绝眼前的虚空:“沛涵,不要再说。”

沛涵懂得地点点头:“那我说另一件事。姌儿,兮贵妃志在后位,她的胜算不小,如今又和慈宁宫走得近。姌儿,咱们得想想办法了。”

有冰冷的感觉蜿蜒心上,宓姌霍然睁开眼:“她最大的胜算,就是子嗣。”

沛涵扬起‘唇’角优美的弧度:“这个我明白。兮贵妃最有利的是什么,我得把她最有利的东西除掉,咱们就安心了。”

沛涵颔首。

沛涵笑了笑,伸手仔细拂去她仙鹤衔梅素白银线锦袍上沾上的晶亮雨丝,她轻舒一口气,“眼下姌儿在风口‘浪’尖上,凡事不动为妙,一切有我。”

宓姌看着帘外细雨阑珊,拂去鬓角雨丝,恍若无心:“如今,皇上最忌讳的可是举丧不哀。咱们去偏殿上了‘药’,赶紧就回去吧。”

宓姌回到殿中,兮贵妃与彤妃着人派发午后歇息时喝的银耳莲子羹,福晋命‘妇’们仿佛预知兮贵妃日后可能会有的荣华锦光,亦格外奉承,直如众星捧月一般。相形之下,缓步入内的宓姌则显得冷清许多,除了意欢、婉婷和婉茵,便少有人笑脸相迎了。宓姌不知为何众人变数这样快,还是意欢忍不住说了一声:“方才太后来过了,体恤福晋们守灵辛苦,所以亲自送了银耳莲子羹来,并嘉奖兮贵妃守丧辛苦却事事妥帖,有大家之风。又说三阿哥虽未成年,却很能照顾几位幼弟,也十分能干。”

孝贤皇贵妃死后,后宫中本已暗‘潮’汹涌,太后如此褒扬,无疑是在立后的立场上更偏向于兮贵妃了,众人如何能不见风使舵,处处恭维兮贵妃。

婉婷与几位答应、常在围着兮贵妃和彤妃热络地说着什么。婉婷小心替兮贵妃拂着衣角的尘灰:“贵妃姐姐仔细脚下,您这么‘精’致的衣袍,沾上尘灰就不好了。”

兮贵妃不以为意地笑笑,坦然接受她的殷勤,口中道:“这些事‘交’给宫人们打理就是了,琛贵人不必如此。”

婉婷蓄足了满脸笑意,正要搭腔,却听彤妃冷不丁笑了一声,扬着手中的杏子绿百绦绢子道:“兮贵妃姐姐不必担心,琛贵人原是我的宫‘女’出身,做这些事最合宜了。”

婉婷如今也算得宠,听了这话脸‘色’刷一下白了起来,又见众人皆捂着口笑看她,越发臊得无地自容,只得讪讪收手避到人后。

彤妃鄙夷一笑,越发与兮贵妃聊得热络,一双手蝶舞似得翻飞着:“我这怀的也不知是个阿哥还是公主,我瞧着公主真是好,满心羡慕。太医也说这一胎像是‘女’胎呢……我只求啊,若是个阿哥能有姐姐的二阿哥一半争气就好了……”

二人说起孩子来,又是扯不完的话。彤妃又一意奉承着兮贵妃,哄得兮贵妃几乎合不拢嘴,亲热地与她牵着手推心置腹。

意欢远远看着,撇了撇樱桃‘唇’道:“一个乐得被巴结,一个嘴上不留德。”

宓姌比了个轻嘘的手势,低声笑道:“就你脾气最好!最不是孤拐‘性’子!”

意欢拈了水蓝‘色’打黄莺儿八宝缨络绢子一晃,轻嗤一声:“我知道自己什么孤拐脾气,左右和她们不一样就是了。”说罢荷惜便来请:“小主,该到吃坐胎‘药’的时候了。”

宓姌微微诧异:“我记得这些日子皇上并不曾召幸啊,怎么你还吃这个‘药’?”

“如今大约是盼子心切,我求了皇上两次,便按着两日都送来了。”

宓姌知道端底,又实在不能说破,勉强含笑道:“无论是坐胎‘药’也好,还是什么,是‘药’三分毒,不吃也罢了。当年慧贤贵妃求子心切,也是常常吃坐胎‘药’,却没什么效力。可见什么都是假的,唯有恩宠才是真的。”

意欢的‘唇’角藴了一点甜蜜的笑‘色’:“其实我也知道‘药’石未必有效,但……”她向来冷冽的脸庞上全是甜而柔的红晕,恍若冰雪初融,芙蓉‘春’晓,“但皇上对我好,心疼我,我都是知道的。”她说罢更是含羞,忙扶着荷惜的手走了。

宓姌怔在当地,不知自己脸上的表情是喜是悲。她是知道的,唯有她知道,皇帝知道,龚鲁知道。可谁都不会说,不会告诉她。这样的心疼,这样的好,背后是怎样的不堪入目?她唯有闭上眼睛,不可说,不能看,不去想,只当自己是‘混’沌泥潭里的一块污浊,同流合污下去。唯有这样,才是保全了意欢含糊而温柔的一点绮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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