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上午从大舅妈克里麦家回来以后，艾里雅娜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去拜特哈嫩。她知道拜特哈嫩正在被以色列军队攻击，因此并不想去那儿，但表姐那嘲讽的眼神一直刺激着她。终于，艾里雅娜决定，去拜特哈嫩，她不想在表姐面前露出一丝怯意。艾里雅娜不敢让妈妈知道自己要去拜特哈嫩，她撒了个谎，说有个朋友生病了，她要去看看，午饭也没吃，抓了一把曲奇就走了。
来到拜特哈嫩镇上时，已经是中午了，这里并没有想象中的枪林弹雨，四周都很安静，也没看到大的破坏。但路过一个居民区的时候，艾里雅娜看到了两栋被炸毁的房屋，有几个人身上血迹斑斑，木头似的站在阳光下发呆，另一些人则埋头在废墟中搜寻可用之物。前面路边立着一个歪斜的大广告牌，上面是一幅宣传画，画的是一个巴勒斯坦人被绳子勒住脖颈，倒挂在大树下，嘴角滴着血。这幅画是在警告众人，不要为以色列当奸细。巴勒斯坦人向来痛恨巴奸，对巴奸的惩罚相当严厉。巴奸一旦被抓住，通常难逃一死，而且，其所在的家族也会受到牵连。然而，由于生活的艰难和对未来的绝望，成为巴奸的巴勒斯坦人正在令人不安地增多。
艾里雅娜看见一些妇女成群结队地朝西边走，有的人手里还拿着反以标语牌，就跟在她们后面。走过几条街，她们来到了一片空地上，这里已经聚集了数百名妇女。有个身穿黑色长袍、戴灰色头巾的女人正站在一张方桌上演讲，众人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发出“对”、“就是这样”、“萨必尔说得对极了”的声音。作演讲的女人戴着无框眼镜，皮肤白晰，气度从容，颇有学者风范。艾里雅娜很快就被她的演讲吸引住了。和乌姆那激情洋溢、煽动力非凡的演讲不同，萨必尔的演讲不会让人热血沸腾。但是，她的话冷静、理性、富于逻辑力量，很快就能让听众彻底信服她的论点。而且，她的演讲从始至终都释放着强烈的信心，充满了丝毫不容置疑的坚定意志，这种基于强大理性的精神力量能让听众迅速地摆脱胆怯慌乱、茫然不知所措的心态，并让他们明白自己现在该做什么，为什么该这样做。
艾里雅娜入神地听着萨必尔的演讲，很快就下定了决心，要追随萨必尔，投入到即将展开的营救行动中去。和在场的其他妇女一样，艾里雅娜深信，萨必尔非常清楚通向胜利的那条路应该怎么走。她情不自禁地拿萨必尔和乌姆做起了比较。乌姆激情四射，犹如一座烈焰熊熊的大火炉，萨必尔却像是平静而深邃的海洋。
萨必尔结束了演讲，妇女们高声呼喊：“到清真寺去！”“救我们的兄弟！”“救我们的儿子！”这数百名妇女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她们只走了两三分钟的路，就到了一座很大的清真寺，以色列的坦克、装甲运兵车和铁丝网架已经包围了这座清真寺。艾里雅娜挤在人群里，虽然离荷枪实弹的以色列士兵很近，却并不觉得害怕。清真寺的外墙已经被子弹打得千疮百孔，里面一片漆黑，无声无息。看来，以军还没有攻进寺中，里面的武装人员暂时还没事，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看到这一大群妇女，以军很快有了反应，一队挎着步枪、提着盾牌的以色列士兵迅速在妇女们面前排成了一道人墙。站在外围的记者们立刻活跃起来，纷纷举起相机进行拍摄。这些记者虽然不停地遭到驱赶，却阴魂不散，从这里散开，很快又从那里冒了出来。从他们契而不舍的兴奋劲儿看得出来，他们或多或少已经预感到，今天所记录的画面将是一个重要的历史片段。
艾里雅娜在队伍后面发现了表姐卡米拉，她拍了拍表姐的肩，算是打招呼。卡米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你来啦。”这时，有个女人走到队伍前，开始带领大家喊口号，妇女们立刻跟着一句一句地喊了起来。她们最初似乎有些胆怯，口号声小而混乱，但不久后，喊声就变得越来越大，又响亮又整齐。一阵热烈的口号声过后，几个妇女忽然掏出石块，向以色列兵扔了过去，以色列兵立刻举起大盾牌遮挡。卡米拉也使劲扔出了一块石头，她回头见艾里雅娜没动，就说：“你快扔啊，发什么呆！”艾里雅娜点点头。
卡米拉又扔了几块石头，见艾里雅娜仍然没有动手，就对艾里雅娜喊道：“艾里雅娜，你为什么不扔，害怕了吗？”很多人都扭过头来看。艾里雅娜有些尴尬，恨不得把石头扔到卡米拉脸上。她大声回答道：“我不怕！”艾里雅娜确实不是因为害怕才不扔石头，她只是觉得这样做毫无用处。对方有钢甲厚重的坦克，有各种先进武器和防暴器械，而自己这边只能像原始人一样扔石头，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显得既无能又可悲，还不如不扔。卡米拉不再催促，只是冷笑了一声，继续扔着石头。
一个身材高大的妇女举着一面旗帜走到了队伍的最前方，她一边挥舞旗帜一边高呼：“姐妹们，我们冲进去！”妇女们的反应却有些迟疑。但这迟疑只是片刻间的事，她们很快就抛掉了心中的最后一丝畏惧，高声呐喊着向以色列士兵冲了过去，想撞破他们的包围圈，进入清真寺，搭救困在里面的人。以色列士兵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他们立刻向妇女们发射*，一团团灰色的烟雾顿时将她们笼罩在其中。烟雾强烈地刺激着眼睛和呼吸道，妇女们不得不往后退，一些人拿出洋葱皮猛吸，还有些人蹲在地上呕吐。不过，加沙的妇女对*并不陌生，短暂的混乱之后，她们又重新聚集在了一起。趁着一阵大风将烟雾吹散的机会，女人们再次向以色列士兵的人墙冲了过去。
以色列兵见瓦斯弹不能阻止这群强悍的加沙女人，立刻更换了武器，对她们发射出臭鼬弹，一股极其难闻的恶臭味顿时弥漫在空气中。这种带着强烈刺激性的恶臭是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无法忍受的，妇女们不得不再次后退。艾里雅娜一闻到这股恶臭，立刻就挖心挖肺地呕吐起来，连胆汁都吐了出来，只觉得头重脚轻，眼前金星乱飞，她身边的妇女也一个个弯下腰呕吐不止，队伍顿时乱成了一团。过了几分钟，萨必尔带领几个骨干，强忍着恶臭，开始重新组织队伍。她们时而高声鼓励，时而又厉声训斥，让妇女们坚持战斗。尽管每个人的衣服上都粘着让人一闻就想吐的臭味，尽管不少人已经吐得脸色发白，但妇女们的斗志仍然很旺盛。在萨必尔的指挥下，她们不久就恢复了队列。
几个骨干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会儿后，队伍重新向以色列兵的人墙前进。这时，一个老妇人忽然跑出了队伍，她冲到离以色列士兵只有五六米远的地方，朝着清真寺里拼命叫喊：“费萨尔！费萨尔！儿啊！”一个年轻的以色列士兵冲她大吼，用枪比划，警告她退回去。但老妇人并不理会，依旧声嘶力竭地叫喊。可是，清真寺里一片安静，没有人回答。老妇人叫着叫着，忽然从身上摸出一把小刀，开始割自己。在妇女们惊恐的目光中，她先割自己的头皮，又割自己的手臂和手掌，转眼间全身已是鲜血淋淋，两个女人跑过去要阻止她，她却把两人全都摔开，然后发疯地叫着，把满手的鲜血甩向以色列士兵。这些士兵大概从未见过如此疯狂的场面，一个个目瞪口呆。又有几个妇女跑了过去，她们连拽带抬，终于把这个激动得快要昏迷的老妇人拉了回来，一个女人马上为她包扎伤口。血液的腥味、臭鼬弹的恶臭和催泪瓦斯的刺激气味立刻在空气中混成了一团，让人感到眩晕而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