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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第八章(续1)(1 / 1)

2006年11月的头一天,以色列忽然向加沙发动了代号为“秋云”的军事行动,几十辆坦克、推土机在直升机和无人机的掩护下开进了拜特哈嫩镇,并与巴勒斯坦武装人员发生了激烈交火。交火主要集中在加沙北部,对艾里雅娜家所在的地区暂时没有影响。每逢这样的日子,加沙人总是既愤怒又无奈,还时时担心会有不幸的事情突然落到自己的身上。纳蒂娅整天抱着当当,足不出户。利亚德工作的仓库也停了工,他无事可做,闷在家里,和祖母一起听收音机。乌姆也让助手们放下工作,回去照顾家人。艾里雅娜整天待在家里,感到十分无聊,她忽然发现,战争就像浓稠的胶水,能把时间给粘住,让每一天都过得很慢很慢。

11月3日上午,艾里雅娜和妈妈、大嫂、祖母,以及几个来窜门的女邻居,一起坐在外屋里听广播。播音员语调激愤地说,拜特哈嫩受到了以色列军队的猛攻,巴勒斯坦战士们正舍生忘死,奋力抵抗。大伙儿听得心脏“卟嗵卟嗵”地跳,既为拜特哈嫩担心,也为自己担心,害怕以色列军队会打过来。每个人都明白,只要一颗*落下来,自己的一切就会化为乌有。在这种时候,即使是那些对社会和命运充满怨恨、觉得活着没有意思的人也会心惊胆战,感到生命无限宝贵,感到自己的处境其实并没有那么糟糕,生活依然值得留恋。

正听着广播,电话铃响了,阿迪莱拿起电话,是艾里雅娜的大舅妈克里麦打来的。原来,这几天的战事也让克里麦心神不宁,她忽然想找个人聊聊天,就打来了电话,让阿迪莱去她家里坐坐。阿迪莱答应了,并决定顺便把家里攒下的200美元还给克里麦。对母亲的这种坚持,艾里雅娜心里很敬佩,但她也明白,这笔钱对于欠大舅妈的债来说,只是杯水车薪。她不知道,自己家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从债务的大沼泽里爬出来。阿迪莱让女儿陪自己一起去,艾里雅娜虽颇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

到了大舅妈家,只有大舅妈和表姐卡米拉两个人在家里。表姐卡米拉依旧是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半躺在沙发上旁若无人地看杂志。大家寒暄了几句,女仆端上来两杯咖啡,克里麦说它叫猫屎咖啡。艾里雅娜觉得这咖啡的名字听着恶心,但喝入一小口后,却感到格外的浓稠香醇,而且,唇齿间还有些薄荷的清凉。克里麦问:“好喝吗?”阿迪莱说:“还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咖啡。”艾里雅娜说:“舅妈,这咖啡的味道真棒,你在哪儿买的?以后我也去买些。”

这时,沙发那边传来表姐轻轻的一声冷笑。克里麦也笑了起来,说:“它很贵,你买不起的,恐怕你爸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买一小包。”艾里雅娜红了红脸,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但仍倔强地对克里麦说:“我以后一定会买来喝的。”克里麦撇着嘴角一笑,说:“你倒是挺有志气的。”她转头和阿迪莱说:“上次我二姐来作客,带了三罐奶油曲奇。我们家也喜欢吃这些东西,不过,这东西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你带一罐回去。”阿迪莱说:“那谢谢了”。克里麦说:“你再尝尝这盘糕点,是我一个好朋友送的,比你上次带来的糕点好吃多了。你们家也不容易,以后要来,别再带什么糕点,反正我们也不喜欢吃。”阿迪莱讪讪地笑了笑,吃了一口,说:“嗯,还真不错。”克里麦说:“这可是高档货。”艾里雅娜忍不住也拿起一块尝尝,果然非常好吃。吃完一块,她侧眼看看表姐,表姐还在专心读杂志,于是她又拿起一块放进嘴里。

三人闲聊了一会儿,克里麦说起她在伦敦的一个朋友闹离婚的事,为了争夺财产,她和丈夫闹得很厉害。这个朋友的丈夫在伦敦金融城白手起家,靠倒卖债券发了财,后来娶了她,谁知道,两人结婚不到八年就分居了,然后就拖着,现在终于走到了离婚这一步。男方说钱都是自己挣的,只愿意分给她10%的财产,而她朋友则要求得到40%,也就是近300万英镑。阿迪莱听得直摇头,说:“天呐,要那么多钱,用得完吗?有10万英镑已经够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了。”克里麦笑道:“我这朋友挺会花钱,10万英镑她可用不了多久。我们这些人的消费观念你是理解不了的。”艾里雅娜说:“如果她挥霍惯了,分给她再多的钱也会花光。”她本来还想说:“然后她就得抱着你们的消费观念去讨饭。”但最终忍住了没说。

克里麦说:“她丈夫也真可恨,咬死10%,多一分都不给,还拿出婚前协议做证据。不过,我朋友的律师告诉她,这份婚前协议不一定能阻止她分得更多的财产。因为他们是在伦敦,你们不知道,在伦敦打离婚官司通常对女方很有利。现在这官司还在打,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打完。她跟了他这么多年,只肯给10%,实在是太卑鄙了。”阿迪莱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必打官司。女的别那么贪,男的也慷慨一点,好聚好散才对。”克里麦说:“她丈夫可恶,根本不通商量。”艾里雅娜问:“舅妈,他们离婚是因为她丈夫有外遇吗?”克里麦说:“那我倒是没听她说过,哼,就算是有外遇她也未必知道。这种男人,不可能没有外遇,何况分居了那么多年。”艾里雅娜说:“我觉得她丈夫在财产分配上没做错什么。”克里麦有些惊讶地问:“你为什么这么说?”艾里雅娜说:“既然婚前协议上说好了10%,就应该讲信用,照约定好的办,不该说话不算数。再说了,不愿意把自己辛苦挣来的钱与前妻或者前夫分享,也是人之常情,合情合理。倒是女方太贪心了。”克里麦冷然说:“你知道吗,她为家庭付出了很多。”

艾里雅娜笑了笑,说:“虽然我是女人,按理应该偏袒我们女人,但我还是想说句公道话。很多女人都会强调自己对家庭的付出比男方多,但事实是,要组成并维持一个家庭,男方的付出决不会比女方少。男方在外面打拼时所承受的压力、惶恐和艰辛,通常要比女方多得多。”卡米拉忽然尖声说:“看不出你还挺有想法。但作为女人,难道就不该多为女人考虑一下吗?”艾里雅娜说:“我们的社会总是在不断地教导我们:女人是弱者。如果我们现在还是不能自强,还是不愿意放弃女人理所当然应该被照顾、被偏袒的想法,那么就算再过一千年,女人还是会被视为弱者。”克里麦撇撇嘴,说:“话不能这样讲,你这话我听着不舒服。”艾里雅娜还想说,阿迪莱悄悄踢了她一脚,她只好把话止住,眉宇间却流露出倔强的神情。

阿迪莱和克里麦谈起了自己的孙子当当,说他很机灵,但体质弱,常生病。她忧心忡忡地说:“我最担心的还是菲拉斯,他最近的情绪很不稳定,一会儿沉默,一会儿暴怒,经常在学校打架,还总是闹着要参加军训,要当烈士。这哪儿像个正常的小孩?克里麦,我真的是愁死了。”克里麦说:“没什么好愁的,小孩就应该培养成勇士。我的两个儿子都是勇士,他们是为国捐躯,我为他们感到骄傲。”阿迪莱说:“大家都为他俩兄弟感到骄傲。”卡米拉在后面说:“现在有好多中学、小学的夏令营都在搞军训,听说还要教用真枪。”克里麦说:“很好,这样的夏令营应该多办一些。中学和小学都应该把战斗技能列为必修课。”艾里雅娜说:“那学校就变成军校了。”克里麦说:“学校就应该成为军校。”阿迪莱说:“上回我听菲拉斯讲,他的同学把烈士肖像挂在了教室里,老师不同意,他们就和老师闹了起来。后来,其他班的学生也跟着闹,学校为此还停了半天课。你看看,怪不得菲拉斯总是说想要当烈士,连画儿都挂到教室里面了。我觉得学校还是该管一管,毕竟他们还小。”

克里麦忽然有些气愤,她高声说:“管什么?这种老师就该滚蛋!烈士们为国家光荣献身,他们的肖像怎么就不能挂在教室里面?学生就需要这样的榜样,学校就应该是供奉烈士的殿堂!”卡米拉说:“妈,你生什么气,小心胃病又犯了。”阿迪莱说:“利亚德也常胃痛。你吃什么药?”克里麦说:“还不就是那些药,也没见什么效果。”阿迪莱说:“我在一个邻居那儿见过一种胃药,她说特别有效,坚持吃五到七个疗程,就能根治胃病。”克里麦感兴趣地问:“叫什么名字?”阿迪莱说:“名字想不起了,有一长串,回头我问问,听她说,这种药在药店里买不到,是美国的新药,很希罕,你倒是可以试一下,回头我帮你问问。”

卡米拉在后面冷冷地说:“如果我妈买了那七个疗程的药,你该有提成吧?嗬,开玩笑的。”阿迪莱很尴尬,连声说:“没有,没有。”艾里雅娜勃然大怒,扭头对卡米拉厉声说:“我妈是关心大舅妈,才说起这种药,我们根本没有想过提成的事。你以为亲戚之间的相互关心都是为了以后提成吗?你的心真是龌龊!”

卡米拉无动于衷,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平淡语气说:“我不过随口问问罢了,谁让你们家......这么困难呢。”克里麦懒洋洋地看着手指上的红宝石戒指,说:“喝咖啡吧,今儿身上怪不舒服的。”艾里雅娜胀红了脸,眼中闪动着好斗的光芒,恶狠狠地盯着卡米拉,而卡米拉仍是满脸的不屑。

临走的时候,阿迪莱把200美元交给克里麦,克里麦收下了,说:“有困难就别急着还,我又没催你。”走到门口,卡米拉忽然把艾里雅娜拉到一边,对她说:“刚才电台里讲,以色列军队包围了拜特哈嫩的一个清真寺,清真寺里面困着几十个我们的战士。电台还说有很多妇女要去营救他们,我是要去的,你敢去吗?”艾里雅娜望着表姐那张满是嘲讽的脸,毫不犹豫地说:“我当然要去。”

回家的路上,艾里雅娜想着卡米拉说的话,心里十分气愤,情绪久久不能平静。“贫者多辱”,这句话在她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响起。阿迪莱见女儿脸色不好,知道是为什么,就说:“雅娜,别想了。真主教导我们要宽容。你何必为一句话斤斤计较?再说,舅妈也没理她。”艾里雅娜说:“她就是舅妈一手教出来的。上回,舅妈不是当着大家的面,说对我们家的帮助其实就是施舍吗?舅妈都这样想,卡米拉能尊重我们吗?”阿迪莱说:“她还不懂事,不要跟她一般见识。”艾里雅娜愤愤地说:“我们明明是一片好意才向舅妈推荐胃药,卡米拉居然说我们想要赚提成!”阿迪莱说:“好了,雅娜,我们问心无愧就行了,别人怎么想用不着去管。”艾里雅娜说:“妈,你不懂这个道理。在你穷的时候,有些亲戚就会瞧不起你的好意,再真诚的好意他都会瞧不起,甚至还会觉得接受了你的好意就会降低他的身份。”阿迪莱笑着说:“哪儿有这么阴暗,你像活过八百年似的。”艾里雅娜说:“妈,咱们把这桶饼干扔了吧,她家不想要的就丢给我们,我也不想要。”阿迪莱说:“雅娜,你要宽容点儿。这世上难听的话、难看的态度多着呢,听了、见了,忘了就是了。”

回到家中,纳蒂娅高兴地打开饼干桶,拿出曲奇给小当当吃。那曲奇闻着又香又甜,艾里雅娜本来已经下定决心不吃舅妈的东西了,可现在又想:“这曲奇又不是她们家作的,别人送给她们,她们又不要。它和她们家没什么关系。”于是,她吃了一小块。这曲奇酥脆香甜,略嚼即溶,真的很好吃。艾里雅娜经不住诱惑,一个接一个地吃了起来。阿迪莱看着女儿那副十分享受的吃相,悄悄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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