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阿那耶回家以后，悄悄把奥斯在沙滩上向自己求婚的事告诉了妹妹。艾里雅娜连声惊呼：“月光沙滩，太浪漫了，姐，嫁了吧。我看得出，你们就是天生一对，人家奥斯对你真的是情深似海啊！”阿那耶甜甜地笑了，说：“你懂什么呀。”艾里雅娜说：“姐，人家把这么好看的银环送给你，你总该回赠一点东西吧。”阿那耶说：“不用。”艾里雅娜笑道：“你就知道拿人家的东西，占便宜占惯了，我都跟你学坏了。”阿那耶说：“我可没占他便宜，是他自己坚持要送给我的，我推了几次都推不掉。”艾里雅娜说：“姐，你真的应该送奥斯一点东西，哪怕是一枚别针也好，要不，我去帮你选？帮你送？”阿那耶的脸上浮起一团红晕，说：“我不送，人家要说闲话的。”
虽然姐姐不同意，但艾里雅娜还是想替她选一件小礼物。午后，她带着菲拉斯出了门，一路上，她思索着该买个什么样的礼物，要便宜、小巧，而且要有意义，但是又不能太有意义。这还真难倒了她，逛了几条街，她才买到一条镶着贝壳和水晶玻璃的小手链。艾里雅娜想，这手链姐姐给不给奥斯是她的事，反正自己是很对得起奥斯了，买手链的钱可是自己攒了很久的零花钱啊。她知道一条回家的捷径，就拉着菲拉斯穿过几个狭长的小巷，来到了一条较宽阔的街上，只要顺着街沿一直走，就能走到自己家的那栋楼。
这条街两边的墙上都涂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比如“决战到底”、“杀死奸细”、“人弹烈士永生”、“血债血偿”等等，有一块墙上，还画了一辆被炸得开膛破肚的以色列公共汽车，其意不言自明。左右望去，竟看不到一块干净的墙壁。几个一身黑衣、肩挎*的男子正沿着墙根、影子般静悄悄地往前走。有个人扛着一大包东西经过街口，那走路罗圈腿的样子很像是诺基亚。艾里雅娜想过去打个招呼，顺便问问哈希姆在汽修厂的情况，大弟最近总是在抱怨厂里的事情，她有些不放心。这时，一辆红色两厢轿车从街边不紧不慢地开了过来，车窗开着，里面有个圆脸的男人直盯着艾里雅娜看，然后车子继续向前驶去。艾里雅娜觉得这男人有些眼熟，对菲拉斯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人。”菲拉斯说：“我们那天在内察里姆岗楼示威的时候见过，是伊沙克的哥哥。”艾里雅娜想起来了，这个人是有名的保镖伊沙克的哥哥努尔丁。她笑着对菲拉斯说：“他那张脸圆得像煎饼，可惜上面没撒芝麻，嘻嘻，不知道他弟弟长什么样。”再抬头看街口时，那个扛包的人已经不见了。艾里雅娜看看手机，时间不早了，就想回家，可菲拉斯要去找他的同学要回作业本，她只好一个人往回走。
菲拉斯一边走着，一边踢石头练射门，那辆漂亮的红色两厢轿车又开了过来，在他前面停下。努尔丁朝菲拉斯招招手，菲拉斯跑到车跟前。努尔丁问：“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菲拉斯对他弟弟伊沙克很是仰慕，恭恭敬敬地回答：“菲拉斯。”努尔丁说：“你那天在岗楼表现得非常勇敢，我都看见了，加沙的小孩都应该以你为榜样。”忽然被这个有身份的人表扬，菲拉斯高兴得两眼放光，对他又多了几分敬意。努尔丁接着说：“如果每个孩子都像你一样勇敢，我们巴勒斯坦就能变得很强大，以色列人就会被我们赶到海里去喝海水。”他看了看菲拉斯脖子上那十几串烈士项链，说：“嗯，你就是加沙的明日之星。”菲拉斯从来没有被夸奖到这样的高度，心里乐开了花，他兴奋地望着努尔丁，巴不得立刻为他表演一场与以色列人的血腥格斗。
努尔丁从皮夹里抽出二十美元递给菲拉斯，说：“玩儿去吧。”菲拉斯说：“谢谢叔叔！”他转身刚要走，努尔丁又把他叫住，问道：“菲拉斯，我正在筹备一个重要的活动，你愿意做我的助手吗？”菲拉斯一挺腰，说：“我愿意！”努尔丁笑了笑，说：“这件事难度很大，但如果做好了，你就为巴勒斯坦立了功。”菲拉斯急切地问：“要我做什么事？”努尔丁严肃地说：“你知道，我们正在和以色列人打仗。要打败以色列人，我们就要团结各方面的力量，懂吗？”菲拉斯用力点点头。努尔丁继续说：“有的以色列人是好人，他们反对侵略我们，以色列也有好人，懂吗？”菲拉斯眨眨眼睛，说：“懂。”“我们要团结这部分以色列人，让他们帮助我们反抗侵略，他们可以在以色列发挥很大的作用，明白吗？”“明白，让他们窝里斗。”
努尔丁哈哈一笑，揪了揪菲拉斯的脸蛋，说：“小朋友，真聪明，不过没有这么简单。”他顿了顿，盯着菲拉斯的眼睛，说：“你有个姐姐，那天在内察里姆岗楼示威时我见过，刚才我也看见她和你在一起，她叫什么名字？”“她叫艾里雅娜，是我二姐，我大姐叫阿那耶。”“我想请你二姐帮忙，让她在互联网上和一个以色列人交朋友，这个以色列人对我们很有用。你愿意你姐姐帮助我们吗？”菲拉斯说：“愿意。我这就去告诉姐姐。”努尔丁拉住菲拉斯，说：“告诉她，她可以帮助我们促进巴以民间友谊的发展，这非常非常重要，记住了吗？”“记住了！”“这是地址。”努尔丁交给菲拉斯一张纸条。
艾里雅娜并不了解努尔丁，但他是着名保镖伊沙克的哥哥，自然是值得信赖的。再说了，她最近正闲得无聊，而这件事听起来又挺有趣，所以就同意先过来看看。第二天，菲拉斯放学后，就和艾里雅娜来到了努尔丁在纸条上写的地方。这是一座十层大楼里的一套公寓，客厅被隔成了三个办公小隔间，各摆着两三台电脑，电脑显示屏旁，架着摄像头。有一个隔间里坐着两个女人。其中一个女孩面对摄像头，不时低头或抬头，斜坐在她旁边的女人则在键盘上噼噼啪啪地打字。
一个面无表情、带墨绿色头巾的中年女人走到面前，招呼姐弟两人走进里屋。努尔丁就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桌上横放着一支步枪。努尔丁微微一笑，说：“欢迎你们。”他指着那个领路的女人说：“她叫萨丽哈，由她给你作介绍。”说完，就埋头看手机。萨丽哈把姐弟俩带到外面的客厅，对艾里雅娜说道：“和以色列人交朋友，这就是我们现在正在进行的工作。我们要尽量争取那些对巴勒斯坦有好感的以色列人，他们可以为我们说话，给我们提供帮助。我们需要增强巴以之间的民间友谊，民间的力量有助于两国之间实现和平。我们的工作非常重要，必将产生深远的影响。你要做的，就是在互联网上与以色列人交朋友，有不少同情巴勒斯坦的以色列年轻人很愿意与我们交朋友。你愿意参加这个民间交友活动吗？”她紧盯着艾里雅娜的眼睛问。
艾里雅娜想了想，说：“我愿意。”萨丽哈说：“很好，希望你能做好。”说话时，她还是紧盯着艾里雅娜的眼睛。艾里雅娜打一见面就不喜欢这个冷冰冰的女人，她也盯住萨丽哈的眼珠子，故作轻松地说：“这没什么难的，不就是聊天吗？我和我们家的鸡每天都要聊几句。不过，人家懂阿拉伯语吗？”萨丽哈淡淡地问：“你懂英语吗？懂希伯莱语（犹太人的民族语言）吗？”“我都不懂！”艾里雅娜的语气有些强硬。萨丽哈说：“那就不用聊。”
艾里雅娜一愣，问：“不聊天，哪我做什么？”萨丽哈说：“你只需要坐在摄像头前面，对以色列人保持微笑，并对对方说的话表现出适当的反应----我会把对方的话翻译给你听。你还要不时地埋下头，装作在键盘上打字，其实，你面前的键盘并没有连线，我会在另一个键盘上替你打字，实际上是我在和他聊天。不过摄像头照不到我，而且对方也听不到我们的声音。当然，你不要往我这边看。艾里雅娜，事实上，我们让你参与进来，是因为你的年龄与对方的年龄差不多，容易取得对方的信任和好感。你要聊天的是个英语很好的小伙子，他是以色列犹太人。我已经和他聊过几次了，约好下次就开通视频。我已经以你的身份告诉他，你的英语听说能力差，只能用文字交流，而且你的电脑有问题，无法连接麦克风，所以你用不着和他语音对话。”
艾里雅娜一愣，问道：“这不是在骗他吗？”萨丽哈说：“这相当于我们两个人和他交朋友，不算骗。我也不喜欢这样，但在加沙，很难找到年龄和你差不多大、又能熟练使用英文或希伯莱文的人，所以，我们不得不这样两人配合。我们需要赢得以色列人的友谊，这有助于我们的民族解放事业，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再说，你能在一个星期内学会英语吗？如果不想干，我也不勉强你。”艾里雅娜脸一红，说：“我没有说不对。我愿意干，如果我不愿意干，你也没法勉强我。这个交友活动是哈马斯安排的吗？”萨丽哈说：“这不是哈马斯安排的，这是努尔丁个人组织的民间交友活动，与哈马斯没有一点儿关系。不过，你很快就会明白，这个活动非常有价值。还有，参与这个活动没有报酬。你确定你要参加进来吗？你用不着现在答复我，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艾里雅娜的好奇心已经被激发了起来，而且，她很想借此机会接触一下以色列人，就说：“我愿意参加进来，但是，如果觉得不好，我中途会退出。你同意吗？”萨丽哈冷冷地说：“一切自愿。明天下午过来。”
第二天，艾里雅娜再次来到了努尔丁的办公室，萨丽哈让她在一个隔间里的摄像头前坐下来。萨丽哈在聊天软件里用英文聊了两三分钟后，扭头对艾里雅娜说：“我要打开摄像头了，对方也一起打开。”接着，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影像框，里面是一个约十七八岁的以色列小伙子，正挥手打招呼。可能是由于网速的问题，画面时常会卡一下，有时还会有马赛克。萨丽哈说：“他叫亚伦。你也微笑，挥手打个招呼，说‘嗨’。”艾里雅娜忽然感到一阵紧张，连忙摆摆手掌，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萨丽哈看着她，冷冷地说：“不用紧张。我说过，我和他已经聊过几次了，他已经当你是熟人了。这小伙子态度友好，对巴勒斯坦人的生活很好奇。他对我说，他想多交一些巴勒斯坦朋友，多了解一些巴勒斯坦人的想法。上次聊天时，他还提议，要介绍他的朋友和我的朋友相互认识。总之，这人很好打交道，心不坏。嘿！你别朝我看。我打字的时候，你就把头埋下来装做打字，别朝我看，别和我说话，听我的话，然后作出反应。一点也不难，不是吗？”她一边说，一边熟练地打出一串英文。
艾里雅娜很快就发现，这工作没萨丽哈说的那么轻巧。时而低头装打字，时而看看摄像头倒很容易，但总要朝屏幕上那个陌生人展现又和善又自然的微笑，还要及时对他的话做出恰当的反应，这可就有些困难了。艾里雅娜努力让自己的表情自然起来，让微笑恰如其分，可是，还不到五分钟，她就觉得面部的肌肉变得又麻又僵。
亚伦的表情一直很自然，偶尔还会做一个并不逗笑的鬼脸，艾里雅娜只得配合着笑一笑。这个年青人的额头白白净净，目光柔和，脸颊有些婴儿肥，长了许多粉刺，左颧骨下有一颗小痣。他每次抬头，目光中都会流露出一丝顽皮的笑意。艾里雅娜觉得，这个亚伦应该很容易相处，他给人的印象很随和，甚至还有一点儿腼腆。
好在这次聊天的时间并不长，萨丽哈关了摄像头，对艾里雅娜说：“今天就到这里吧，下次聊天我会打电话通知你，你一定要按时到，这是在为国家做事，你既然参加了，就不能半途而废，不然，就会对我们的工作造成破坏，你明白吗？你回去好好想一下，该怎么样让表情自然一些，你今天的表情太不自然了，就像有人用枪指着你似的。”艾里雅娜想反唇相讥，一时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
隔了一天，萨丽哈通知艾里雅娜去聊天。亚伦今天换了个发型，显得很精神，他热情地向艾里雅娜打招呼，还忽然戴上一个兔子面具逗她开心，艾里雅娜赶紧作出一个夸张的笑容。艾里雅娜很想问问萨丽哈，她到底和亚伦说了些什么，但每次看到萨丽哈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她都放弃了提问。她只能根据萨丽哈的翻译来推测她对亚伦说过的话。但萨丽哈的所谓翻译往往只是几个字，用来提醒艾里雅娜该作出什么样的表情和动作，大多数时候，萨丽哈根本不翻译，只顾自己打字。
这次聊了大约十分钟，聊得很愉快，亚伦还发了几张他野营的照片过来，其中有一张是他和他父母的合影。照片中的他咧着一张嘴笑得很开心，他那头戴小帽的父亲和戴眼镜的母亲一左一右搂着他，都快乐地大笑着，一家人其乐融融，幸福而温馨。艾里雅娜感觉到了对方的任信和友善，自己也不那么紧张了，表情自然了许多。
聊天结束后，萨丽哈斜看了艾里雅娜一眼，说：“今天你笑得挺开心啊。”艾里雅娜说：“我这人天生爱笑，不像有些人，一张石头脸。”萨丽哈冷哼了一声，说：“明天还是这个时间，已经约好了，不能迟到。”艾里雅娜没理她的话，说：“你打的字太少了。人家写了一大段，你才回一行字。总是这样，人家会觉得我表面友善，心底冷淡。我劝你多打几个字，免得人家心里不舒服。你的英文还够用吧？”萨丽哈并不回答。艾里雅娜又说：“我的表情已经训练得很丰富了，你如果实在嫌打字麻烦，干脆别打了，我只用脸就可以和他聊一个钟头。”萨丽哈又冷哼了一声，起身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