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桑还这两天颇是头疼:一是为了孙子中盅而忧虑,二是不知道如何跟孙子说话而发愁。吾羲这几日也很是郁闷:刚逃离太子追捕,又落入皇后的监禁,但更尴尬的是,他不知道该如何与这凭空多出来的祖母交谈。他对这个有血缘关系的尊贵祖母,有着莫名的疏离和畏惧,或许是她脸上神态总是过于严厉。吾羲记得这个年纪的老太太大多是和蔼可亲的,但慧后就看着有拒人千里之外的严肃和英明,说话间有种不容反驳的强势,他实在觉得亲近不起来。轻飘飘的话里有个人生死,也有家国存存亡。
“前几日忙于政事,今日得闲,过来与你说说话。”
吾羲点头,恭立一旁。
慧后见孩子拘谨,便拉着他的手坐在榻上,静默半晌,道:“听说你也参加了江湖武林大会,还得了名次,得了什么赏品?”
“一把刀。我爹的刀。”吾羲想起吾昊阳并不是生父,叫了多年的“爹”再出口,心里竟有些异样。吾羲回答的时候怯怯的,
“你爹……天俦的刀。”慧后琢磨起来:“刀呢?”
吾羲道:“被抢了……”
“谁抢的?”
“不知道。”吾羲道:“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我得了刀,来来回回又偷又抢的,什么人都有,却都是我爹的旧识。”
慧后神色疑虑。
“你这些年,你和天俦夫妇在外面生活的怎么样?”
“挺好的。”
“天俦他们都带你去过什么地方?”
吾羲反应过来“天俦”是吾昊阳的真名:“塞上、大漠、草原、北荒、南渊、东界山、西番裂谷……很多地方都不记得了,有的地方待几天,有的地方待几年。”
慧后道:“都是边境?”
吾羲摇头:“我当时小,也不知哪些地方是边境。”
“为什么要去那些地方?”
“我爹……”
慧后纠正道:“你是前太子的儿子,以后不可乱认爹娘!你该叫他姨父……”
“他养我多年,生恩不养恩大,我叫几声爹怎么了?”
“从前你是流落在外,如今你回来了,身份不同往日。”
“怎么?做皇嗣就要忘恩负义么?”吾羲回想着自己小时候于吾昊阳夫妇相处的点点滴滴,只觉得幼年时光欢乐无比,而眼前这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是自己的祖母,言辞凿凿地说那是仇:“出生若是有选择,我宁愿做吾昊阳的亲生儿子!也不要做什么太子的儿子!”
“啪!”响亮的耳光落在吾羲脸上,慧后看着显然是动怒了。
吾羲并不觉得疼,练功时受过很多伤,这个耳光对他来说如同搔痒,但是他觉得屈辱。他自有记忆以来,与小朋友殴打也好、被吾昊阳教训也好,被水临渊责罚也好,但是从来没有被打过耳光……“这皇孙我不做了!你这个祖母,我也不认了!以后我爱叫谁爹娘就叫谁爹娘!你管不着!”
慧后脸色越发沉了:“不作皇孙?你是朔望的儿子,这是既定的血缘,你改不了……你说我管不了,我连你师父和虞天俦的生死都能管,凭什么管不了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
人生气起来就会忘记尊卑。吾羲跳下坐榻,道:“就算你能定我生死,我我不做皇孙,不认你这个祖母,你又能怎样?”
慧后瞥了一眼吾羲:“到底是在江湖上野了性子,树长歪了,该砍的砍,该修的修,以后还是能长直的……”
“能把人使唤起来,本身就是很了不得的本事。”慧后起身,吩咐随侍:“把他看护严实,这性子得好好教导!”
吾羲见随侍要拿他,愤然跃出门外,便要往外走。
室外是深宫高墙,但那些都拦不住他。
那些不知潜伏在何处的高手,如同鬼魅一般突然现身,无论从吾羲何方飞跃,总会被拦截追击,且对方的身手,远在自己之上,想闯出去那是不可能了。
“你功夫倒是不错,”慧后看着被拿住押回来,还一脸不甘的吾羲,神色缥缈:“只是功夫再好,不也是无法自保么?”
吾羲鄙夷道:“你本事大,会使唤人,可比练功轻省多了!”
慧后定定看着他:“这不是使唤人的本事,这是权力。你若是愿意,也可心像我一样……”
“我不愿意!“
慧后道:“话别说的太早……权力这东西,沾不着的人,才酸溜溜地轻狂蔑视,沾上了就容易上瘾,上瘾了就离不了……你总会改变的。”
回去的路上,慧后步子有些疑滞。身后的女官忙上前请示:“皇后乏了吧,是否要回寝宫休息?”
慧后回头看着身旁陪伴了几十年的女官:“你说曦儿……他能当储君吗?”
女官一愣:“皇后,眼下大成不是已经有了太子么,况且还有了皇太子兴仁君……”
慧后道:“我原本想着,我百年之后这天下交给萧徵去整改,但是曦儿回来了,为什么不给曦儿呢?”
女官道:“皇后这么高的期望,小殿下的性子还很需要磨练……”
“你也觉得他不适合当储君?”
“只怕是小殿下不愿意……”
慧后道:“不愿意也得上,这是他的命。”
“小殿下自幼生长于宫外,他能适应宫里的生活吗?”
慧后笑了笑,满脸沧桑:“那我呢……我当初不也是江湖生江湖长的么,如今在这宫中,不也是如鱼得水……”
“可是您一辈子,一点都不快乐……”
慧后冷笑:“我权倾天下,臣民生死由我,享受万众顶礼,我有什么不开心……”
“开不开心……您这一头白发知道。”
慧后的脸垮下来:“如果当初……我没有来帝京,我就不会遇见他,也不会入皇家,是现在这个样子。如果我还在湘南,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臣无法想象。”
“也是,我也无法想象。”
宫门有仕女匆匆行来,跪倒在慧后面前:“皇后,圣上请您去潜渊宫议事。”
慧后冷冷道:“让他来栖梧宫!”
仕女以头抢地,甚是犹疑。
慧后反应过来:“我想起来了,他最近病得厉害……行动不便。那便去一趟潜渊宫吧。”
潜渊宫里,雕栏玉砌,碧水流波,九九八十一层层阶梯,这一次倒不觉得庸砌,刚行至寝宫门口,便闻到浓郁的药味。
慧后慢悠悠迈了进去:“不知道圣上着急找我,是什么事呢?”
大成的帝王,一脸的憔悴,头发花白,穿着一身便衣,偌大的寝宫,他孤身一人扶着桌子咳嗽,见慧后一身华服仪态威严,更衬的自己形销骨立。“听说你在栖梧宫里据了个孩子。”
慧后皮笑肉不笑:“你都病成这样了,还能知道栖梧宫里的事情,这耳目还是挺清明的么。”
成仁帝道:“那孩子是谁?”
慧后道:“是谁,你应该知道。太子一路追杀,我不信他没有跟您报信。”
成仁帝道:“他果然和朔望长得一模一样么?我真想见见……”
“他是曦儿,朔望的儿子,当然长得一模一样。刚见到他,我还以为是梦里……仿佛是十几岁的朔望站在我面前。”
“曦儿不是东宫起火,没了么?”
“说起东宫的那场大火……当年我没能细查,但如今,‘天罗地网’已经渐渐收归我手中,想查清楚,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成仁帝咳嗽了几声:“事到如今,难不成你还想扶曦儿上位?”
“为什么不行?”
成仁帝愣了愣,苦笑:“那恐怕你不能如愿……”
慧后道:“现在‘天罗地网’由我掌控,你能奈我何?”
成仁帝笑道:“你当你为何能从我手中夺去’天罗地网‘的支配权?”
慧后疑道:“你是何意?”
“‘天罗地网’虽然强大,但这几十年过去,也式微了。就算我再不及他,几十年过去了,难道就不能成立个其他的组织?”
慧后警惕道:“你成立了什么组织?”
“桑还,只要你不太过分,我还是能让你尊享万人之上,甚至凌驾于我的感觉,但是有些事过界了,便是自取灭亡。”
慧后盯着成仁帝,冷笑:“过分?我再过分总不会杀父弑君的……”
成仁帝顿时脸色一白,猛然咳嗽起来。
“当初你为了帝位,鸩杀了成安帝,反而诬告救驾的定北王逼宫……做儿子,做兄弟,精彩到你这种程度,无人能及吧……”
成仁帝也是一声冷笑:“你一招‘借刀杀人’使得甚妙,往我煮好的药汤里下毒的人,不是你么?为了给你爹报仇,违心嫁给我的人,不也是你么?做女儿,做女人,到你这种程度,也是登峰造极。”
慧后道:“萧远,我当初下的毒,是让会人暴毙的’阎罗招‘,才不是让人病倒几天咽气的’三七索命‘……”
“当初为了得到帝位,我确实有不光彩的地方……”成仁帝道:“真正做了皇帝,反倒羡慕起在无为山修行的萧逍,即使归于山野,也依旧在山野传名,萧逍成了无为山的鲲鹏,无为山立时风头无俩,他无论何时都能号召群雄。还记得当年的蓬莱盛宴,江湖人对他的尊崇,他比我更像帝王。”
“说到蓬莱盛宴……”慧后冷冷看着成仁帝:“当年的蓬莱盛宴之后,好端端的,鲲鹏容颜尽毁,无为山掌门扶摇暴毙,无涯神志不清,至今都是个迷……也是从那以后,你开始着力扶植中庸阁,所以中庸阁现在成了江湖和庙堂的第一门派,如果将来中庸阁的风头盖过你,是不是又该举办‘蓬莱盛宴’了?”慧后忽然一惊:“不……江湖武林大会,你已经开始了!”
成仁帝坐在那里看着慧后。
“你一直想要平定边境,可又担心武林势力盘根错节,引发内乱。举办江湖武林大会比武只是阁幌子……其实就是为了召集他们……他们身上的蚕食蛊,也是你的手笔吧……”
成仁帝也不咳嗽了。
“所以……太子之所以会去群英宴上生事,其实是故意的,那天宴会上,太子的守卫们身手也都是出奇的好,相比是从你这儿带过去的人吧?当时酒席被弄的一塌糊涂,又是抓人又是赶人,所有人一哄而散……太子就是想闹事毁了群英宴。当初我还不明白,还以为他怕我暗中笼络江湖人借机撒气,现在我明白了:他是那些人身中蚕食蛊的秘密暴露。”
成仁帝看着慧后:“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这计划很完美,只是偶有发作的人若上碰上一位名医,再恰好碰上有机缘的人和事,也就有纰漏了。蚕食蛊需要引香才能诱发,而斜月街酒肆特有的‘英雄酹’,恰好有‘引香’作配料,若是喝了酒,群英宴会所有人‘一醉不醒’,你的计划可就落空了。所以太子才去一言堂故意生事的吧?”
成仁帝笑了笑:“你我抗衡这么多年,我什么事情,如果没有被你看破,我会失落,看破了也会失落。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计划,把酒换成了‘英雄酹’?”
“我并不知道……偶然罢了。赛前,祭酒说因御马失控,导致本该用于群英宴的‘翰林春’尽毁,并呈文换酒,我觉得是小事,随口允了,没有收奏文……”
“原来如此,真是千算万算,算不尽偶然……”
慧后冷笑:“蚕食蛊可以通过汗液传染,这样一来,江湖中绝大部分人的生死都可以由你掌控。萧远,你还是那么精于算计,这心思,到底是比我深、比我狠呐!”
成仁帝摆了摆手:“我们说正事吧……前几日虞让率一队精锐突袭雁不渡,之后下落不明……”
“你说什么?”慧后一脸惊异。
成仁帝愣了愣:“怎么……我这里军报都到手了,你那边竟还没收到密报?”
慧后狐疑地看着成仁帝:“莫非又是你暗中使诈?”
“你我就算水火不容、互不信任,毕竟也是家事、国内事,对付外敌,我不至于这般没轻重。”
慧后看着成仁帝嘲讽的表情,稳了稳:“什么时候的事?”
“十天了……”成仁帝咳嗽了几声:“当初你可是给了虞让二十万精军去雁潭平乱,你使的好计谋,让虞让一到雁谭就借故处死副将,如今主将失踪,监军在那里指挥日日惶恐,你待如何?”
慧后坐下:“雁谭不能失守,军心不能乱,得新派一名将军去雁滩……”
“眼下朝中武将,勉强有这个能力的,也就是刘承运了。”
“刘承运……”慧后咬了咬牙:“那就刘承运吧!”
“民间有句俗语,不知都你听过没。”
“什么俗语?”
“偷鸡不成蚀把米。”
慧后脸色阴沉,成仁帝冷笑一声,又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