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读读]
湖州长兴县,正是金秋时节,满城桂香。
猫儿胡同位于城西,居住的多是城里的贫苦百姓,张得贵一家便住在胡同最里的一处小院里。
杨氏一大早便端着木盆到河边洗衣服,因着儿子刚中了秀才,她最近很是春风得意,腰板子都比平时挺直几分。
河边几位妇人正在洗衣,不时传来几声笑语。
见着杨氏过来,大家都不约而同给她让开了位置。
“张家娘子,咱们秀才公相中哪家小姐啦?”一位妇人扬声问道。
众人都竖起耳朵看向杨氏,心里羡慕极了。
这老婆子人蛮横又粗俗,一副乡下泥腿子的做派,但命是真的好,儿子争气,才十五岁就成了秀才。
长兴县十几年没出过秀才了,这回张家大郎考中了,连县老爷都亲自登门向张家贺喜。
衙门还出钱摆了席,流水席摆了三天,炮仗放了五挂,张家的门槛都叫人踏破了!
这是多大的脸面啊!
张家大郎张柏本就生得一张好面容,读书上进,胡同里好几家人都有意和张家结亲。
但这回张柏有了功名,倒是不合适了。
杨氏这人,大字不识一个,但她找儿媳妇,偏喜欢那知书达礼的,认为这样的才配得上她那千般好万般好的大儿。
“去,有你什么事儿!凭什么猫儿狗儿也想嫁给我家大郎,也不看看自己啥样!”杨氏呸了那妇人一口,手上更用力地搓起了衣服。
她也知道哪些人怎么想的,不就是个秀才嘛,要找什么仙女儿来配?大家小姐谁瞧得起张家?
杨氏吃了不识字的亏,知道种地有多苦,所以哪怕家里穷的叮当响,她仍咬着牙把大儿子送进了县里的书院。
家里两个小儿子还不到岁数,过两年大点儿了,她也打算送他们去读书。
大郎读书就是比常人厉害,书院里回回考试都是第一,连夫子都说他是块读书的好料子,杨氏就想给他找个识字懂礼的媳妇儿,两人凑一块儿也有话说。
将近午时,妇人们都回家做饭了,杨氏也端着盆回去,一推开门,便看见张柏正带着两个弟弟在院子里念书。
“玉不琢,不成器。”张柏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朗,两个弟弟张玉和张青乖乖地坐在他腿上,他念一句跟一句。
“娘!”张玉瞧见了杨氏,像只猴儿一般窜了过来。
张青便要乖巧许多,从张柏身上下来,小声道:“娘,哥哥教我们读了好多书!”
张柏过来接了杨氏手中的木盆,杨氏心里高兴,嘴上却嗔怪道:“大郎怎不在屋里休息,这两泼猴又来闹你。”
“不妨事,他们很听话,倒是娘该多歇歇,这几天雨水多,娘的痹症是不是又犯了?”张柏担忧地看着杨氏。
“唉,老毛病了,你明日去见孙夫子,记得去街上多买些东西,孙夫子待你好,咱可不能忘了。”
孙夫子是松南书院的夫子,十几年前中了秀才,不知为何没继续考取功名,反而留在这小小的县城办了个书院。
张柏两年前来松南书院读书,孙夫子对他一直颇为看重,常常照顾他。
“儿子知道。”张柏点点头,他早就想去看看夫子,不过前几日夫子去苏州了,昨日才回来。
同窗好友说,夫子是为女儿相看人家去了。
孙夫子膝下一儿一女,女儿唤作福娘,今年已十八了。
福娘早前定有一门娃娃亲,谁知一年前男方派人来退还了信物,退了这桩婚事。
师娘去得早,夫子和儿女相伴,想必他很是操心独女的婚姻大事。
福娘……
自从被退了婚,福娘再没出过门,张柏也许久没见过她了。
不知她是不是还在伤心呢?
记得上回见面,还是他送小昭回家,福娘站在门内,轻声对他道谢,料峭的春日,她穿着一身粉色的罗衫,比那枝头的桃花还娇俏几分。
他登时闹了个大红脸,一句话也说不出,匆忙逃走了。
张柏想的出神,杨氏却自顾自地骂了起来。
“那王家真是狗眼看人低,不过是个主簿,真当自己是什么大官了,不愿意就算了,说些话真是比那大粪还臭!”
她看中了县里王主簿家的姑娘,听说那姑娘书读的好,七岁就能吟诗作对了。她请了媒婆前去打听,却被王主簿家夫人给叉了出来,还说了好些难听的话。
话里话外都是瞧不上张家的家世。
张家两年前才从村里搬到城里,张得贵原只是个种田的,后来在县里最大的粮铺里做杂工,凭着一身蛮力,勉强能养活全家。
张柏这回中了秀才,县老爷给了二十两赏银,张得贵本打算再凑点钱,在县里买套小宅子,他们现在住的院子还是租的。
但杨氏不干,这银子她要用来给大郎娶媳妇儿。
但那些家里有些底蕴的,嫌张家一穷二白,就算张柏中了秀才,但日后如何还难说呢,更何况他还有两个未长成的弟弟,更是拖累。
杨氏气得发抖,张柏却不在意地笑了笑,仿佛被人看轻也没关系,“娘不必操心儿子的婚事,过两年再说吧,眼下还是读书要紧。”
下一场乡试在两年后,张柏想下场试一试,并不打算这时娶妻。
何况……他并不对自己的婚事有多少期待。
他又这样说,杨氏无奈地叹了口气。
大郎哪儿都好,就是这方面一点也没开窍,张得贵十五岁时已经会翻墙偷看姑娘了,而大郎却总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问他中意谁,他也不说。
杨氏怎么也想不明白,张得贵这样的情种,怎么就生了块木头?
松南书院后宅,一辆青布马车停在门前。
车夫撩开车帘,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童冲了出来,作势要跳下车,却被身后的中年男子一把拉住。
“小昭,不要乱跑,扶着你阿姐。”
孙进把幼子拎下来,孙昭一听要扶阿姐,立马乖乖地站在一边。
孙进轻声对车内道:“福娘小心些,别磕着头。”
一只素白的小手伸了出来,轻轻打起帘子,随后一张娇艳的小脸探了出来。
少女两弯柳叶眉下是一双水光潋滟的杏眼,挺翘的琼鼻,唇不点而朱,一笑起来,唇边两个梨涡,蜜糖一般的甜。
福娘小心地提起裙边下来,孙昭小人儿一个,却急急伸了手想护着她。
“我们小昭真乖,阿姐给小昭做桂花糖好不好?”福娘摸摸弟弟的头,牵着他往院子里走。
孙进打点好了车夫进来,两姐弟正在屋内收拾东西。
这回自苏州回来,带了好些茶叶糕点,福娘心细,把好一些的挑了出来,预备以后送礼。
十八的姑娘,真真是朵娇花,孙进不明白,福娘这般好,那秦家到底是哪里不满意要退婚?
福娘自幼便乖巧,娘子生小昭时难产去了,那时他悲痛欲绝,整日浑浑噩噩,是年仅十岁的小福娘独自撑住了这个家。
小昭可以说是她一手带大的,平日里猫嫌狗厌的性子,在福娘面前便乖巧的像只猫崽,福娘去哪儿都要跟着。
这回去苏州,说是去探亲,其实是福娘舅母操心福娘的婚事,想帮她在苏州相看相看。
但那些人家嫌福娘年纪大了,又被退过婚,名声不好,都不是很乐意。
这世道便是这样,对女子太过苛刻,明明福娘没做错过什么事,只是因为被退过婚,就被别人瞧不起。
孙进一想起福娘婚事的不顺便红了眼,都怪他当年瞎了眼,和秦家定了娃娃亲,让福娘受了屈辱。
福娘一看爹爹又要掉眼泪,颇有些无奈,从屋内找了两个竹篮,塞在孙进手中,“爹,能带着小昭去摘些桂花吗?明日我给你们做桂花糖。”
小昭听懂了,拿着竹篮一溜烟跑了,孙进抹了把脸,追了出去。
爹爹时不时就要伤怀一下,福娘早已习惯了。她知道外人怎么说她,不过她并不在乎。
她与秦家二郎,虽是自襁褓时便定下的亲事,不过这十几年来往并不多,只是年节时互相走个礼。
她原也不对那秦二郎有多少情意,不过情窦初开时,也曾想过未来的夫君是怎样的人。
十五岁及笄时,秦二郎来过孙家,他红着脸给她送上了一对珠钗,福娘瞧见了他敦厚老实的模样,虽不是她心中夫君的样子,却又觉得,这人或许是个可以踏实过日子的。
谁知后来竟发生那种事……
总归是她和秦二郎缘浅……
用过晚饭后,闹腾了一天的小昭被孙进押在房里读书,让福娘守着他,读完一卷书才准睡。
昏黄的灯下,小昭只觉得书上的字都在打转,小小的脑袋慢慢垂了下来。
福娘伸手撑住他的头,嗔道:“小昭,好好看书,爹说了,这一章看完才准睡。”
小昭揉着眼睛,埋怨道:“阿姐,读书一点也不好玩儿,爹为什么要让我读书?”
福娘笑了笑,“小昭不是说要当状元骑大马?不读书怎么考状元呀?”
小昭人虽小,却不会被轻易哄骗,他嘟嘴不满道:“那张师兄读书最厉害,也没有骑大马呀,阿姐又骗我。”
爹爹今日说张师兄中了秀才,是光宗耀祖的事。
不过秀才还不是状元,小昭知道只有状元才能骑大马游长街。
连张师兄都办不到,小昭顿时觉得读书很没有意思。
阿福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小昭说的是谁,一张俊朗的脸浮现在眼前。
爹爹时常说起他,说他年少持重,待人接物自有一番风骨,非是池中之物。
他们见过几次面,却并没说过什么话,一来她那时有婚约,不好与外男交往过密,二来……
她对着他,总不知用什么态度好。
年龄上她大他三岁,可他向来稳重,她很难将他看做弟弟。
听说他中了秀才,福娘真心为他高兴。
“等你张师兄中了状元,我们小昭就有大马骑啦。”福娘摸摸弟弟的头,逗弄道。
小昭两只眼睛立马亮了,埋下头重新读起了书。
福娘笑了笑,低下头认真绣起了花。
桌案上的青瓷瓶中插着两枝桂花,金黄的小花落在桌上,荡起一室甜香。